与旧信
正月初三的清晨,雪停了,却更冷了些。檐角的冰棱比除夕时长了半寸,像倒挂的水晶剑,阳光一照,折射出细碎的光,落在茶林的积雪上,晃得人睁不开眼。苏清辞裹紧了那件红棉袄,踩着没过脚踝的雪往茶林走,棉鞋踩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倒比巷口的鞭炮声更让人安心。
陆时砚跟在她身后,手里拎着个竹篮,里面装着块棉布和一罐茶籽油。“慢点走,”他伸手扶了她一把,指尖触到她棉袄上的腊梅刺绣,“雪底下有冰,别摔着。”
苏清辞回头笑了笑,鼻尖冻得通红:“你忘了?我从在茶林里跑,闭着眼睛都不会摔。”话虽这么,脚步却放慢了些,靴底碾过积雪下的枯枝,发出细微的断裂声。
茶林里静得很,只有偶尔从枝头落下的雪块“噗”地砸在雪地上,惊起几只躲在树洞里的麻雀。苏清辞走到那棵最老的茶树下——这是张大爷当年亲手栽的,树干粗得要两人合抱,树皮上刻着歪歪扭扭的“珍”字,是阿珍年轻时刻的。她蹲下身,用戴着手套的手拂去树根处的积雪,露出一块青石板,石板上放着个铁皮盒子,边角已经锈得发黑。
“找到了,”她回头朝陆时砚扬了扬下巴,眼里闪着光,“每年初三都得来看看,这是我跟阿珍的约定。”
陆时砚放下竹篮,帮她把铁皮盒捧起来。盒子上了锁,钥匙是片磨得光滑的铜片,苏清辞一直挂在脖子上,藏在红棉袄里。打开盒子的瞬间,一股混合着樟木和旧纸张的气息漫出来,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几封信,信封都是阿珍亲手糊的,上面用毛笔写着“给清辞”,年份从苏清辞五岁一直排到十八岁。
“今年该拆最后一封了。”苏清辞拿出最底下那封信,信封已经泛黄,边角有些磨损,显然被阿珍反复摩挲过。她记得阿珍走的前一,把这盒信交给她,笑着:“每年初三拆一封,等拆到最后一封,清辞就真的长大了,能自己撑起茶林了。”
陆时砚在她身边蹲下,递过块干净的棉布:“擦擦手再拆吧,别把信纸弄脏了。”他看着她心翼翼地用棉布擦去手套上的雪水,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易碎的瓷器,忽然想起除夕守岁时,王奶奶的话——阿珍当年总把苏清辞的手套揣在自己怀里焐热,“女孩子的手不能冻着,冻着了将来炒茶都握不住锅铲”。
苏清辞拆开信封,里面是张泛黄的宣纸,阿珍的字迹娟秀却有力,墨迹带着点洇开的痕迹,像是写的时候落了泪:
“清辞吾女,见字如面。
写下这封信时,窗外的茶花开得正艳,你张大爷在灶台前炖着你爱吃的冰糖雪梨,锅里咕嘟咕嘟的,像在跟我话。他总我太操心,清辞已经是能独自炒出好茶的姑娘了,可娘总觉得,你还是那个会追着蝴蝶跑丢鞋的丫头。
今年你就十八岁了,按规矩该给你门亲事了。张大爷陆子不错,手脚勤快,对你也上心,上次你发烧,他守在灶前熬了整夜的姜汤,眼睛熬得通红,比我这当娘的还紧张。娘偷偷看过他给你编的竹篮,篮底编着个的‘辞’字,傻子,以为谁都看不出来呢。
茶林的事,你不用太挂心。那些新栽的茶苗,张大爷早就帮你施了肥;后山的蓄水池,陆子前阵子悄悄修好了,怕开春缺水;李叔的儿子也了,等暖了就来帮忙翻地。你啊,总想着自己扛,却忘了身边有这么多人帮你。
对了,灶膛底下的砖缝里,我藏了个布包,里面是你时候掉的乳牙,还有你第一次炒茶赚的铜钱,娘都给你收着呢。等你嫁人那,就拿出来给你的新媳妇看看,让她知道咱们清辞从就是个能干的姑娘。
别总想着娘,娘在上看着你呢。看到你把茶林打理得好好的,看到你笑,娘就比喝了最香的茶还甜。
最后啊,想跟你句掏心窝子的话:女孩子不用总那么坚强,累了就靠靠身边的人,陆子的肩膀看着就结实,靠上去准不硌得慌。
娘 阿珍
正月初三”
苏清辞的眼泪“啪嗒”滴在信纸上,晕开一片墨迹。她想起去年拆的信里,阿珍“清辞炒的茶越来越香了,比张大爷年轻时炒的还好”;想起十二岁那年的信,阿珍画了个歪歪扭扭的人,“清辞今帮李奶奶挑水了,娘骄傲”;想起五岁那封,只有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旁边画了个抱着茶杯的丫头——那是她第一次自己端稳茶杯,阿珍高兴了好几。
“哭了?”陆时砚从怀里掏出块手帕,轻轻递过去。他的手也冻得发红,却把帕子焐得暖暖的。“阿珍阿姨要是看到你哭,该心疼了。”
苏清辞接过帕子擦了擦眼泪,吸了吸鼻子,忽然笑了:“你看,她你傻,把篮底的字当秘密呢。”
陆时砚的耳根一下子红了,挠了挠头:“那时候……怕你觉得我唐突。”他蹲下身,从竹篮里拿出那罐茶籽油,“阿珍阿姨,老茶树开春前要抹点油,防虫害。我带了去年新榨的,你看这成色还行不?”
茶籽油是琥珀色的,清澈透亮,罐口还飘着淡淡的茶籽香。苏清辞凑过去闻了闻,点零头:“比去年的香,看来你跟李叔学的榨油手艺没白练。”
两人没再多,一个用棉布蘸着茶籽油细细擦拭老茶树的枝干,一个往树根处培新土,把积雪压过的地方轻轻拍实。阳光穿过茶树枝桠,落在他们身上,把红棉袄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交缠的线。
“对了,”苏清辞忽然想起什么,从铁皮盒里拿出个的木牌,上面刻着“平安”二字,“这是阿珍刻的,每年初三挂在老茶树上,她能保一年顺遂。”她踮起脚尖,把木牌系在最粗的枝桠上,红绳在风里轻轻晃,像个跳动的灯笼。
陆时砚看着她的动作,忽然:“等开春了,我在茶林边搭个茶棚吧,就像阿珍阿姨信里画的那样,摆两张竹椅,炒茶累了就能歇脚。”
苏清辞回头看他,他的睫毛上还沾着点雪沫,眼神却亮得很。她忽然想起阿珍信里那句“累了就靠靠身边的人”,脸颊微微发烫,轻轻“嗯”了一声。
雪又开始下了,这次是细的雪粒,落在头发上,像撒了层白糖。苏清辞把那封信心翼翼地折好,放回铁皮盒,又仔细锁好,埋回老茶树下的雪地里。陆时砚帮她拍掉肩上的雪,两人并肩往回走,脚印在雪地上连成一串,像条不会断开的线。
快到巷口时,远远看见王奶奶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个保温杯,见他们回来,笑着招手:“快进来喝碗姜茶!我加了红枣,暖得很!”李叔正蹲在灶台前烧火,烟筒里冒出的烟在雪地里散开,像条白色的带子。
苏清辞走进屋,暖空气一下子裹住了她,姜茶的辛辣混着红枣的甜在屋里弥漫。她接过王奶奶递来的茶杯,指尖触到杯壁的温热,忽然觉得阿珍得对——所谓的长大,不是一个人硬撑,而是知道身边有能依靠的人,有愿意为你烧火、为你熬茶的人,就像这正月里的茶林,看着冷清,根底下却藏着春的暖,藏着一辈辈传下来的牵挂。
陆时砚坐在她对面,捧着茶杯口喝着,目光时不时落在她红扑颇脸上。窗外的雪还在下,老茶林在雪地里安静地卧着,像个守了千年的秘密。苏清辞看着茶杯里晃动的红枣,忽然明白,那些没出口的话,那些藏在信里的牵挂,那些落在茶林里的脚印,都是日子里最暖的底色,比任何誓言都来得实在。
而铁皮盒里的信,虽然已经拆完了最后一封,却像颗埋在土里的种子,开春就会发芽,长出新的希望来。就像阿珍的,只要心里装着牵挂,再冷的冬,也能盼到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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