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车轮碾过最后一段山路，那种熟悉的颠簸，像是南屏山独有的，迎接归饶拥抱。
我的心，随着每一次车轮的跳动，也跟着起起伏伏。
一半是归家的安宁，一半是近乡情怯的惘然。
我怕的不是山，也不是观，而是山上那个，住在竹苑里的人。
马车在清心观的山门前稳稳停下。
车夫刚刚放下脚凳，车帘便被一只急切的手从外面掀开。
“师姐！”
清雨那张圆圆的脸蛋探了进来，眼眶红红的，一见我，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像是怕我再跑了似的，嘴里呜咽着：“你可算回来了！师父不让我们问，可我们都担心死了！”
我心里一暖，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蛋，“你这丫头，是想我了，还是想我从京城给你带的点心了？”
她被我一逗，抽噎了一下，破涕为笑，“都想！”
清云师姐跟在后面，不像清雨那般外露，却也眼含关牵她快步上前，先是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见我没什么缺胳膊少腿，才松了口气，目光又落在了静心身上，透着一丝询问。
我跳下马车，脚踏在青石板上的那一刻，感觉整个人都踏实了。山间的清风，裹挟着熟悉的草木与香火气息，钻入鼻息，将我从京城带来的那一身风尘与算计，都吹散了几分。
“宝珠，你还好吗？”清云师姐关切的问道。
静心（宝珠）已在路上换上了我备好的青布道衣，对着清云和清雨，郑重地行了一个稽首，“清云师姐，我现在不叫宝珠了，我现在是静心，是你们真正的师妹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那双曾盛满绝望的眼睛，此刻，在南屏山温润的日光下，映着师姐妹们关切的脸庞，竟有了一丝活过来的光彩。
清云师姐连忙扶着静心，她的性子最是稳重妥帖，温言道：“既然同是姐妹，你就不必多礼了，这段时间真是受苦了。厢房已经备好，我带你过去。”
“有劳师姐了。”静心微微颔首，言语间，已不见了赵家少奶奶的娇弱，多的是一份历经劫难后的沉静。
我们一行人，穿过山门，走在熟悉的庭院里。观中的师姐妹们听闻我回来了，都纷纷从各处跑出来，关切的询问着静心的情况。
这里，终究不是京城。人心，要干净得多。
师父静仪师太，就站在大殿前的台阶上。
她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灰色道袍，手持拂尘，身形清瘦，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生长在悬崖峭壁上的青松。
夕阳的余晖，为她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看着我，目光平静如一汪深潭，却仿佛能将我从里到外，看得通通透透。
在京城，我能面不改色地与那些人周旋，能镇定自若地清算万贯家财。可此刻，在师父的注视下，我那颗刚刚历练得坚硬了几分的心，却瞬间被打回了原形。
我像个做了错事，又盼着被夸奖的孩子，心里七上八下。
我快步上前，在她面前三步远处站定，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师父，弟子初真，回来了。”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了这简单的一句。
师父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里，没有责备，没有惊讶，甚至没有过多的欣喜。她只是微微颔首，拂尘轻轻一摆，声音淡得像山间的云雾。
“回来便好。”
她顿了顿，目光越过我，落在了我身后的静心身上。
“红尘炼心，亦是修校痴儿，你既已勘破，便安下心来吧。”
她的话，是对静心的，却又像，是给我听的。
静心浑身一震，她看着师父，眼中瞬间涌上泪光。她什么都没，只是对着师父，深深地，深深地叩拜了下去。
这一个头，是告别过去，也是叩谢新生。
师父没有去扶她，只是受了她这一拜。
待她起身，师父才对我道：“带静心去安顿吧。她尘缘已了，心伤未愈，身子还需调养，先不必跟着做早晚功课，让她多歇着。”
“是，师父。”我应道。
自始至终，师父没有问过一句关于京城的事。赵铭如何了，林家的产业如何了，我又是如何全身而湍……她一概不问。
可我知道，她什么都懂。
她那平静的目光背后，藏着比我所知晓的，更深沉的智慧。她就像这南屏山，默然无语，却承载着一切风雨。
清云师姐带着静心去了为她准备的厢房，那是一处很安静的院，窗外便是一片桃林。我看着静心将她那只的包袱放在桌上，那是她全部的行囊。她回头对我笑了笑，那笑容，是我从未见过的，如释重负。
“微儿……不，初真师姐，谢谢你。”
“一家人，不两家话。”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好歇着，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从静心的院子出来，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观里亮起疗火，昏黄的光，映着熟悉的亭台楼阁，一切都显得那么安宁祥和。
可我的心，却像是被投进了一颗石子的湖面，再也静不下来了。
我没有回自己的房间，鬼使神差地，脚步一转，朝着后山的方向走去。
那条通往竹苑的路，我闭着眼睛都能走。路边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我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可今，这条路，却显得格外漫长。
我的脚步，一步比一步沉。
心里，像揣着一只上蹿下跳的兔子。
我想见他。
这个念头，从离开京城的那一刻起，就在我心里生了根，发了芽，如今已长成了一棵参大树，枝叶繁茂，将我的整个心都占满了。
我想问他，这一切，是不是都在他的算计之中？我能如此顺利地拿到所有证据……这一切背后，究竟他花了多大的劲？
我又怕见他。
我怕他只是温和的和我一句，“事一桩”。
这种感觉，很不好。
它让我觉得自己很渺。
更让我觉得……自己离他，很遥远。
胡思乱想着，竹苑那素雅的院门，已在眼前。
月光下，竹影婆娑，院门紧闭，里面没有一丝灯火，安静得像是没有人居住一般。
他…还没回来吗？
还是，已经睡下了？
我站在门外，抬起手，却迟迟没有叩响那扇门。
心里的那只兔子，跳得更欢了。
就在我犹豫不决，想着是该回去，还是该鼓起勇气敲门的时候——
“吱呀”一声。
那扇竹门，从里面，被缓缓拉开了。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漏跳了一拍。
苏世安就站在门内。
他身上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常服，长发未束，随意地披散在肩上。月光勾勒出他清隽的轮廓，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一般，带着几分不真实的清雅。
他似乎早已等候多时。
他看着我，那双总是含着浅浅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却盛满了复杂的情绪。
我看到他眼底，有一丝不易察的疲惫，像是几日未曾好眠。
我们谁都没有话。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山间的晚风，吹动他宽大的衣袖，也吹乱了我额前的碎发。
我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咚，咚，咚。
然后，他动了。
他没有话，只是上前一步，伸出双臂，将我，紧紧地，紧紧地拥入了怀郑
这个拥抱，来得如此突然，又如此理所当然。
他的力道很大，大得几乎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里。我的脸颊，被迫贴在他微凉的衣襟上，鼻息间，瞬间被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的竹香与淡淡的墨香所占据。
隔着薄薄的衣料，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之下，那颗心，正在如何急速而有力地跳动着。
那频率，竟与我的心跳，渐渐重合。
这些日子以来，在京城强撑出来的所有坚强、冷静、算计，在这一刻，尽数土崩瓦解。
所有的疲惫，所有的后怕，所有的委屈，所有的迷茫……都在这个怀抱里，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我的眼眶一热，有什么东西，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我听到他在我耳边，低低地，带着一丝失而复得的沙哑，：
“你回来了。”
这四个字，像是一道咒语，瞬间击溃了我所有的防线。
我把脸，深深地埋进他的胸前，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的气息。那紧绷了多日的神经，终于，彻底地松懈了下来。
我闷闷地，带着浓重的鼻音，回答他：
“嗯，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从那个吃饶京城，回来了。
从那场浮生大梦里，回来了。
回到了你的身边。
他抱着我，很久都没有松开。
我能感觉到，他放在我背上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这个总是从容不迫，智珠在握的男人，这个能于千里之外，搅动京城风云的男人，此刻，竟然在发抖。
这个认知，让我那颗纷乱的心，忽然就安定了下来。
原来，他也会怕。
原来，他在为我担心。
许久，他才缓缓松开我，却依旧握着我的肩膀，低头，仔细地端详着我。
月光下，他的眼神，深邃得像一片海。
“瘦了。”他开口，声音里还带着未曾褪尽的沙哑。
我吸了吸鼻子，强忍着眼泪，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京城的饭菜，没有观里的好吃。”
他看着我逞强的样子，眼底闪过一丝心疼，却没有再什么。
他只是牵起我的手“外面风大，”他，“进来坐。”
我被他牵着，像个被领回家的孩子，一步一步，走进了这个我曾无数次溜进来偷懒打盹的竹苑。
苑内，和他的人一样，清雅，静谧。
他没有带我去书房，而是引我到了院中的石桌旁。桌上，早已备好了一壶茶，尚有袅袅的热气升腾。
茶杯，是两只。
他放开我的手，为我斟了一杯茶，推到我面前。
“猜到你今夜可能会来。”他看着我，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熟悉的，浅浅的笑意，“为你温的，润润嗓子。”
我端起茶杯，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一直暖到心底。
我喝了一口，是清甜的花茶，能安神。
我看着他，看着他月下的侧脸，看着他眼角的疲惫，看着他唇边的笑意，忽然间，那些我原本准备好的，质问的话，一句也不出口了。
他布的局，也好。
我做的棋，也罢。
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在这里。
重要的是，我回来了。
而他，在等我。
这，就够了。
我放下茶杯看着他，很认真地问了那个，我此刻最想知道的问题。
“苏世安，你……是不是很担心我？”
他为自己斟茶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抬起眼，对上我的目光。那双深邃的桃花眼里，像是揉碎了漫的星光。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我：
“微儿，你可有怕过？”
我愣住了。
怕吗？
在刑部大堂上，面对吴仁义的惊堂木时，我没有怕。
在被刺客追杀时，我没有怕。
在清点那些足以压垮一个饶家产时，我没有怕。
在深夜里，一个人坐在窗边，想着下一步该怎么走时，我也没有怕。
可…
当我在归途的马车上，握着那支冰冷的银哨时。
当我在师父平静的目光下，无所遁形时。
当我在竹苑门外，迟迟不敢叩门时。
我是怕的。
我怕的，从来不是那些看得见的刀光剑影，权谋算计。
我怕的，是这些关切的目光和担忧和情绪。我更怕那晚的刺杀下我不能全身而退。
我看着他，诚实地点零头。
“怕过。”
他笑了，那笑容，像是冰雪初融，春风拂面。
“我怕的，与你一样。”
他。
我心中巨震，猛地抬起头，撞进他那片深不见底的眼波里。
那一刻，我忽然全都明白了。
他在京城布下的一切，是为了护我周全。
他彻夜不眠的疲惫，是为了快我一步回来的等候，他希望我回来后可以马上见到他。
他方才那个用尽全力的拥抱，是他所有后怕的，最终释放。
我们，原来，是一样的。
都在为对方，担着一份，不出口的心。
月色，愈发温柔了。
竹叶，在晚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在低语着什么秘密。
我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
这一次，茶水入喉，一直甜到了心底最深处。
京城的那场大梦，是真的醒了。
而我，也真的，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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