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我的心,在清河镇的茶馆里,已经被那杯捏碎的粗瓷茶盅,割得鲜血淋漓,再无一丝完好之处。
我以为我的怒,在赵府门前那“砰”然一声的闭门羹里,已经烧成了熔岩,只待一个出口,便能将这座虚伪的城池焚烧殆尽。
可我错了。
原来,心可以碎了再碎,怒也可烧过再烧。
当我转身离开那条又脏又臭的后巷时,我并未走远。我就像一头被激怒的孤狼,绕着赵府这块自以为固若金汤的肥肉,一圈一圈地,无声地踱步。
我得看,得听,得记。
记下每一处角门的位置,记下每一队巡逻家丁的路线,记下那高墙之上,哪一处的碎瓷片,在月光下闪烁得最为稀疏。
苏世安曾,世上没有衣无缝的牢笼,只有不够耐心的猎人。
我如今,便是那个最有耐心的猎人。我的猎物,不是赵家的任何人,而是那一个,唯一能救出宝珠的,微乎其微的破绽。
夜色愈发深沉,更夫的梆子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敲了三遍。
已是三更。
巷子里,连野猫的叫声都歇了。只剩下风,像个无家可归的游魂,在墙角呜咽。
我的耐心,快要被这无边的寂静与绝望,消磨殆尽。
就在我准备暂且寻个落脚之处,明日再探时,一道微弱的“吱呀”声,从我身后的后巷尽头传来。
那扇我以为坚不可摧的后门,开了一道缝。
我几乎是在一瞬间,便将整个人,都缩进了墙角的阴影里,连呼吸都屏住了。我像一块石头,一动不敢动。
一个提着菜篮的妇人,从门缝里侧身挤了出来。她看上去约莫四十来岁,身材微胖,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头上包着一块半旧的蓝色头巾。看模样,是府里最下等的仆妇。
她似乎有些心事,脚步匆匆,嘴里还在低声嘟囔着什么。许是走得急了,篮子里的一颗白菜,骨碌碌地滚了出来,正好停在了我的脚边。
她“哎呦”一声,连忙回身来捡。
也就在那一刻,她看见了我。
一个在三更半夜,依旧伫立在赵府后巷阴影里的青衣道姑。
她的眼神,先是惊讶,随即是警惕。那是一种在深宅大院里,被规矩和恐惧浸泡久了,才会有的眼神。她下意识地将菜篮往身后藏了藏,仿佛我会抢了她那颗掉在地上的白菜。
我没有动,也没有话。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平静,不起一丝波澜。
这份静,似乎比任何解释都更有力量。她眼中的警惕,慢慢地,化作了一丝疑惑,和一丝……若有似无的怜悯。
“这位……道长,”她终于开了口,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试探,“这么晚了,还站在这里……
可是,在赵府有事?”
她的声音,像是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
我心中飞速地盘算着。
她是谁?为何会在此刻出现?是巧合,还是……圈套?
我不能全信,但也不能错过任何一丝可能的机会。
我从阴影里,缓缓走了出来。依旧是双手合十,微微躬身,将“初真”这个身份,扮演得滴水不漏。
“这位大嫂有礼了。”我的声音,刻意带上了一丝奔波后的疲惫与沙哑,“贫道确有故人,在府上。只是……只是不得其门而入。”
我没有提宝珠的名字,只是故人。
那妇人听了,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口气里,有着不尽的沧桑。
“唉,”她左右看了看,那条漆黑的巷子里,除了我和她,再无第三个人。她走近了两步,声音压得比风声还轻:“道长,你的故人,可是……我们府里的少夫人?”
我的心,猛地一跳。
面上,却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模样:“大嫂何出此言?”
“猜的。”她苦笑了一下,脸上的皱纹,在惨白的月光下,像一道道刻上去的沟壑,“除了少夫人,我想不出,还有谁的故人,会被这般拦在门外”
我沉默了。
这份沉默,便是最好的回答。
妇人又叹了口气,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怜悯,愈发真切了。“少夫人……可怜啊。”她摇着头,将那颗白菜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放回篮子里,“自从进了这个门,就没见她真正笑过。如今……更是……”
她话了一半,便警惕地住了口,只是那未尽之语里透出的惨况,像一把锥子,狠狠扎在我心上。
“大嫂,”我上前一步,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恳切,“贫道与少夫人,情同姐妹。听闻她身体有恙,心急如焚,只想见她一面,确认她是否安好。还望大嫂,能指点一二。”
妇人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她攥紧了菜篮的提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她又一次,警惕地,扫了一眼巷子的两头。
然后,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猛地凑到我耳边,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飞快地道:“道长,你听真切了,我只一遍。明日午时三刻,府里采买的管事,会从这个后门,运一批南边新到的时鲜果蔬进来。到时候,门会开上一阵子,看门的婆子们,心思都在那些新鲜玩意儿上,守备……会松懈一些。”
我的呼吸,骤然一滞。
她继续着,语速快得像在崩豆子:“你若真有胆量,真想见少夫人,或许……可以趁那个时候。只是,那院子里,巡逻的家丁可不少,一旦被发现,就是大的祸事!能不能成,是福是祸,全看你自己的造化了。道长,你好自为之吧!”
完这句话,她不再看我一眼,提着她的菜篮,几乎是跑着,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巷子的另一头。那背影,仓惶得像是后面有恶鬼在追。
我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夜风吹过,我的后背,一片冰凉。
这突如其来的“指点”,像一块从上掉下来的馅饼。可这馅饼,是裹着蜜糖,还是藏着剧毒?
太巧了。
巧得,像一个量身定做的陷阱。
一个慈眉善目的妇人,一番感同身受的叹息,一个精确到时辰的“机会”。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可能——赵府,已经知道我的来意,正张开口袋,等着我这只不知死活的兔子,自己钻进去。
可是……若不是陷阱呢?
若她,真是一个尚存一丝善念的下人?若那,真是唯一一个可以见到宝珠的机会呢?
救友心牵
这四个字,像一团火,在我心底燃烧。
我闭上眼,脑海里反复回想着那妇饶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她的警惕,她的怜悯,她话时那种发自内心的恐惧……
那不像是在作伪。
苏世安,你曾,求人不如求己。
可有时候,求己之路,也需借他人之石,来铺就。这块石头,是绊脚石,还是垫脚石,就看我自己,如何去用了。
我睁开眼,眼底的犹豫,已化作一片冰冷的决然。
明日午时三刻?
不。
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喜欢按照别人定好的规矩,去走棋的人。
你给了我一个白的机会,一个看似“安全”的机会。但我偏要,选一个最危险,也最适合我的时辰。
那就是,今夜。
……
我没有回客栈。
我只是在城中,寻了个最偏僻的角落,将身上那件显眼的青灰色道袍脱下,仔细叠好,塞进行囊。又从行囊的最底层,翻出了一套早就备下的,深黑色的夜行衣。
布料粗糙,却结实耐磨,最适合攀爬与潜藏。
我将长发用一根黑布带,紧紧束在脑后,又扯下一角布料,蒙住了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睛。腰间插着一柄短匕,匕首的鞘也用黑布缠了,不会反射一丝月光。
我再次回到赵府那堵高墙之下。
那妇人指点的后门,我没有再靠近。陷阱也好,善意也罢,我都不能将希望,寄托在一扇未知的门上。
我要走的,是我的路。
我绕着高墙,再一次无声地巡视。
终于,在西北角的偏僻处,我找到了我的“门”。
那里,一棵巨大的槐树,不知生长了多少年岁,它的枝丫越过了高墙,伸进了赵府的院内。
就是这里了。
我后退数步,深吸一口气,将丹田之气,运至双足。随后,脚下猛地发力,整个人如同一片被风卷起的落叶,轻飘飘地,直冲而上。
脚尖在墙面上,蜻蜓点水般,连点三次,每一次借力,身体便再拔高一截。待到力竭之时,我伸手,正好抓住那根横斜出来的粗壮树枝。
手臂用力一荡,我的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墙内的草地上。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未发出半点声响。
双脚落地的瞬间,我没有立刻起身,而是俯下身子,将耳朵贴在冰冷的地面上。
静。
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巡夜家丁的脚步声。
安全。
我缓缓起身,将自己完全隐没在巨大的树影之下,开始打量这座府邸。
入眼之处,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比我想象的,还要奢华百倍。长长的回廊,挂着一排排精致的灯笼,将地面照得亮如白昼。这样的亮度,对于一个潜入者而言,无异于催命符。
我不能走正路。
我躬下身,借着假山、花丛、廊柱的阴影,猫着腰,一点一点地,向着内院深处,摸索而去。
苏世安平日闲谈时,曾提过一些大户人家的布局。他,越是金贵的主子,住的地方,便越是清静。而被厌弃之人,则会被安置在最偏僻、最冷清的角落。
我心翼翼地,避开了两拨巡夜的家丁。他们的脚步声,沉重而懈怠,嘴里还不干不净地,着府里哪个丫鬟的荤话。这样的人,守不住一座森严的府邸。
赵家真正的防卫,或许不在这些人身上。
我越往里走,心中的不安,就越发强烈。
终于,在一片灯火辉煌的主院旁,我看到了一处,截然不同的所在。
那是一个的,几乎被遗忘的院落。
它缩在整个赵府最阴暗的角落,没有回廊,没有灯笼,只有一条被杂草侵蚀了一半的青石径,通向一扇破旧的木门。院墙上,爬满了枯萎的藤蔓。
只有一间屋子里,还透出那么一星半点,微弱的、昏黄的烛光。那光,就像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我的心,猛地一沉。
是这里。
一定是这里。
我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自制力,才压下了立刻冲进去的冲动。我绕到那间亮着灯的屋子窗下,借着窗外一丛半人高的野草,藏住了身形。
窗户,是用那种最廉价的韧皮纸糊的。
我伸出指尖,沾零舌尖的唾液,轻轻地,在窗纸上,濡湿了一块。再用指甲,心翼翼地,捅开一个,仅容一只眼睛窥探的孔。
只一眼,我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凝固了。
屋内的陈设,简陋得,不像是一间主子该住的屋子。一张板床,一张缺了角的梳妆台,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便是全部。连地上铺的地砖,都裂了几道缝。
而我的宝珠,那个在南屏山下,会拉着我的手,笑得像太阳一样明媚的宝珠,就独自一人,坐在那张缺了角的梳妆台前。
她的背影,单薄得像一张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身上穿着一件灰扑颇旧衣,松松垮垮地罩着,更显得她瘦骨嶙峋。
她缓缓地,抬起手,将头上包裹着的布巾,一层一层地,解了下来。
那一头,本该像乌木一样,又黑又亮的长发,如今却枯黄如草,还被剃得七零八落,长短不一,像是被狗啃过一样。
镜子里,映出了她的侧脸。
那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脸颊深深地凹陷了下去。而最刺目的,是她的额角,有一块巴掌大的,青紫色的淤青。那颜色,狰狞而恐怖。
她的眼睛……
我看不到她的全貌,只能从镜子的反射里,看到那双,我曾无比熟悉的,总是盛满了笑意的杏眼。
如今,那里面,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光,没有恨,没有悲伤,甚至,没有绝望。
那是一片,死寂的,空洞的虚无。像两口,早已枯死的深井,再也映不出光,也流不出一滴泪。
我的心,像是被人用手,狠狠地攥住了。疼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就在这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三等丫鬟服饰的年轻女子,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走了进来。她的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恭敬,全是毫不掩饰的不耐与轻蔑。
她将那碗药,“砰”的一声,重重地放在梳妆台上,那力道震得台上的木梳都跳了一下。
“少夫人,该喝药了。”她的声音,尖酸而刻薄。
宝珠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话,只是机械地,伸出手,端起了那碗药。
那碗药,还冒着热气,可她却像是没有任何感觉一般,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看也不看,仰起头,便一口气,将那碗黑色的药汁,尽数灌进了喉咙。
整个过程,她像一个被操控的木偶,没有任何情绪,没有任何反抗。
仿佛,早已习惯了这一牵
那丫鬟见她喝完,轻蔑地“嗤”笑一声,上前一把夺过空碗,转身就走,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懒得。
门,又被“砰”的一声,带上了。
屋子里,又只剩下了宝珠一个人。
她依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而窗外的我,早已将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掌心的嫩肉里,掐出了血,我却浑然不觉。
一股冰冷到极致的杀意,从我的心底,疯狂地,滋生出来。
我几乎要控制不住,一脚踹开那扇破窗,冲进去,将那碗里的药渣,尽数塞进那个恶毒丫鬟的嘴里!将这座府邸里,所有欺辱过宝珠的人,全都……杀了。
可我不能。
我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那股浓重的血腥味,在我的口腔里弥漫开来,才让我,找回了一丝清明。
我若此刻动手,便是莽撞。
我只有一个人,一双手,一把匕首。而这座赵府里,不知道藏了多少护院家丁,甚至,可能还有武功高强的死士。
我救不走她。
我只会,将我们两个人,一同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死死地盯着窗内那道孤寂的身影,将眼前的这一幕,将她额角的伤,将她空洞的眼神,将那丫鬟轻蔑的嘴脸,将这座院子的荒凉……将这一切,都像用刀子一样,一笔一划,深深地,刻进了我的脑海里,我的骨头上。
赵府。
赵铭。
我记下了。
我缓缓地,松开了早已麻木的拳头,看了一眼掌心那几个,深可见骨的血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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