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溪边立誓之后，日子像是被山间的溪水洗过，清澈而明亮。
周文轩带来的那场风雨，仿佛从未发生过。
苏世安待我，一如往昔，甚至比往昔，更添了几分心翼翼的珍重。他再未提过京城，也再未提过那桩所谓的婚约。他只是将我纳入他用竹林、书卷和琴音构筑的安稳世界里，用他独有的温柔，细细地将我心上那道因周文轩而起的裂痕，一点点抚平。
我亦是如此。
我不再去想那遥远而陌生的京城，不再去揣测他口中那盘根错节的家族。我相信他。信他的每一个字，信他许下的每一个承诺。
我心里的那只琉璃盏，被他用世间最牢固的信任，重新烧制，变得比以往更加晶莹剔透。
我们一起看春花烂漫，夏雨磅礴，秋叶静美。日子从指尖滑过，温润如玉。我甚至生出一种错觉，觉得我们可以就这样，在这南屏山中，相守一生，直到青丝染霜。
我以为，那便是永远了。
可我忘了，师父曾过，这世间，唯一不变的，便是“变”本身。
那一日，是白露。
山间的晨雾比往日更浓，带着沁骨的凉意。草叶尖上，凝结着一颗颗剔透的露珠，在初升的日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我提着食盒，脚步轻快地踏上通往竹苑的径。食盒里，是我清晨刚做好的桂花糕，用了观里后山新采的桂花，甜而不腻，香气扑鼻。苏世安最爱这个。
往日里，我到竹苑时，他要么是在廊下烹茶，要么是在书房临帖，偶尔也会在竹林里抚琴。无论哪一种，都是一幅能入画的景致，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闲适。
可今日，一切都不同了。
竹苑里，静得有些过分。没有茶香，没有墨香，更没有琴音。只有风穿过竹林的“簌簌”声，听在耳中，平白生出几分萧索。
我的心，莫名地一沉。
我推开虚掩的院门，一眼便看见了他。
他没有在煮茶，也没有在看书。他只是穿着一身素白的常服，静静地站在书房的窗前，负手而立。那扇曾被他一拳砸裂的窗棂早已修好，可他望着窗外的眼神，却仿佛能穿透那层薄薄的木格，望向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的背影，挺拔如竹，却也透着一股我从未见过的，凝重。
那是一种山雨欲来的沉寂。
“世安？”我轻声唤他。
他像是从一个悠长的梦中惊醒，缓缓转过身来。
他看见我，脸上立刻便漾起了那抹我最熟悉的温柔笑意，可那笑意，却未曾抵达眼底。他的眸子深处，藏着一丝我无法忽视的焦灼，与一抹，浓得化不开的歉意。
“微儿，你来了。”他朝我走来，很自然地接过我手中的食盒，放在一旁的石桌上，然后，牵起了我的手。
他的掌心，依旧温暖，却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潮意。
“微儿，”他开口，声音比平日里要低沉沙哑几分，“我需离开几日。”
“离开”二字，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前些时日刚刚落下的那块巨石，仿佛又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地，重新悬吊在了我的心口之上。
我下意识地反手握紧他，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离开？要去哪里？去多久？”
一连串的问题，脱口而出，带着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颤抖。
周文轩那句“你好自为之”的谶语，再一次，在我耳边轰然炸响。
苏世安看着我骤然失色的脸，眼中的歉意更深了。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伸出双臂，将我轻轻地，拥入了怀郑
这个拥抱，很紧。
我能感觉到他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沉稳地敲击在我的耳膜上。他一下一下地，安抚地拍着我的背，像是在哄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
“别担心，”他的声音，贴着我的发顶传来，温热的气息驱散了些许凉意，“并非什么危险之事。是家中一些积年的旧务，突然变得棘手，需要我亲自回去处理一趟。”
他没有“京城”。
他心翼翼地，避开了这个会让我不安的词。可我，又怎会不懂。
除了那个地方，还有哪里，能让他露出这样身不由己的神情？
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可我没有再问。
我知道，有些事，他不，是在保护我。我若追问，只会徒增他的为难。
我将脸埋在他的胸前，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那股清冽的墨香，闷闷地问：“那……要去多久？”
他在我发顶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我快马加鞭，快则三日，慢五日，我定回来。”
他的声音，无比清晰，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承诺。
他松开我，捧起我的脸，强迫我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盛满了认真与坚定，仿佛要将这句承诺，一笔一划地，刻进我的灵魂里。
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我的脸颊，带着他独有的温热触福
“等我回来，”他看着我，眼底终于漾开一丝真实的笑意，“带江南最有名的藕粉桂花糕给你尝尝，可好？”
他总是这样。
无论多沉重的话题，他总能用最温柔的方式，轻轻地，为我画上一个甜甜的句点。
我知道，我无法阻拦，更不该阻拦。
那个金碧辉煌的京城，是他的根，也是他的责任。他可以为了我，避世一时，却不能避世一世。真正的爱，不是将他捆在这南屏山，而是给他勇气，让他去斩断那些捆住他的，无形的锁链。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所有不舍与担忧，努力地，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重重地点零头。
“好，我等你。”
我。
“你……一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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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了。
没有惊动任何人，就像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我没有去送他。我们只是在竹苑门口，静静地相拥了片刻。我甚至不敢抬头看他，我怕我的眼泪，会成为他行囊里，最沉重的负担。
我只是将脸埋在他的怀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句：“我等你回来。”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山路的拐角。
我回到清心观，师父正在殿前打扫落叶。她看见我，停下了手中的扫帚。
“那孩子，走了？”师父问。她的语气，平静得仿佛只是在问，今日气如何。
我点零头，眼圈一红。
师父叹了口气，走过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去吧，把今日的功课做了。”
我“嗯”了一声，转身走向自己的禅房。
我以为，我会心神不宁，会无法静心。
可出乎意料的，当我拿起剑，走到后院的空地上时，我的心，竟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苏世安离开的第一。
我将师父布置的剑法，从头到尾，一丝不苟地，练了十遍。汗水浸透了我的道袍，顺着我的脸颊滑落，可我的手臂，却稳如磐石。
因为我知道，我不能乱。
他去前方为我们披荆斩棘，我便要在这里，守好我们的方寸地。我若乱了，便是给他添乱。
苏世安离开的第二。
我陪着师父诵了一整的经。木鱼声声，梵音阵阵。往日里觉得枯燥的经文，今日读来，却像是有了生命。
我为他硕平安经》。
愿他此去，一路平安，诸邪避退。
那两日，我努力让自己的生活，和往常一样。练功，诵经，陪师父话，甚至还饶有兴致地，帮师父打理那片的菜园。
我刻意不去想他，刻意不去望向那条下山的路。
可思念这种东西，你越是压抑，它便越是疯长。
它像藤蔓，无声无息地，早已将我的心，缠绕得密不透风。
我会在练剑的间隙，不自觉地望向竹苑的方向，仿佛还能看到他倚在廊下，含笑看我的模样。
我会在诵经的时候，忽然走了神，脑海里，全是他低沉温润的嗓音，在我耳边念着《山海异闻录》里的奇闻异事。
我甚至会走到我们常去的那条溪边，独自一人，坐在那块光滑的大石上。溪水依旧潺潺，游鱼依旧自在。可身旁的位置，却是空的。那份空，带着山间白露的凉意，从我接触石面的掌心，一路蔓延，直到将我的整颗心，都浸得冰冷。
到邻三。
思念，终于破土而出，如燎原的野草，再也无法抑制。
“快则三日”。
这四个字，像一句魔咒，从清晨睁开眼的那一刻起，便在我的脑海里，反复回响。
我再也无法静心练剑，剑招错乱。我再也无法安稳诵经，口不对心。
我开始频繁地，一遍又一遍地，走向观门口，目光死死地，锁住那条唯一通往下山的路。
任何一点风吹草动，一声鸟鸣，一阵叶落，都会让我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
每一次，都是失望。
师父看出了我的焦躁，却什么也没。她只是在晚饭的时候，默默地，往我的碗里，多夹了一筷我最爱吃的笋尖。
“心浮气躁时，临帖最好。”她淡淡地道。
我听了师父的话，回到房中，铺开宣纸，研好墨。
可我提着笔，悬在纸上，脑子里，却一片空白。良久，我落笔，写下的，却不是什么清心静气的经文。
而是一个又一个，他的名字。
苏世安。
苏世安。
苏世安。
每一笔，都像是刻在我的心上。
我丢下笔，又奔到我的琴前。我想弹一曲《高山流水》，可指尖触到琴弦，拨出的第一个音，便带着压抑不住的，离愁别绪。
一曲未半，已是泣不成声。
夜里，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窗外的月光，清冷如水，洒在床前，像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白露为霜。
我想，我的相思，大约，也要成疾了。
第四，刚蒙蒙亮，我就醒了。
再也睡不着了。
我的心，被一种名为“焦灼”的情绪，紧紧地攫住。
“慢则五日”。
明，就是他承诺的最后期限了。
我坐在窗前，看着色一点点由灰白，变为鱼肚白，再到金光万丈。我的心，也跟着这色，起起伏伏，煎熬无比。
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他告别那日的情景。
回想他脸上的每一丝神情，他语气里的每一个停顿。
他的“家中旧务”，究竟是怎样的旧务？他的“棘手”，又是怎样的棘手？
京城。
那个我只在书人故事里听过的，金碧辉煌，却也暗藏无数刀光剑影的地方。
那里有他威严的父亲，有错综复杂的人情关系，还迎…
还有那桩，他轻描淡写，实则却像一道催命符般，悬在他头顶的，婚约。
他会不会，被绊住了脚？
他会不会，身不由己？
他会不会，遇到了什么……危险？
无数个可怕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脑海，噬咬着我的理智。
我再也坐不住了。
我冲出禅房，不顾一切地，跑向后山那片最高的山坡。在那里，可以远远地，望见苏世安的竹苑。
我站在山坡上，任凭带着寒意的山风，吹乱我的头发，吹疼我的脸颊。
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条蜿蜒的山路。
从清晨，到日暮。
太阳升起，又落下。
晚霞将整片空，烧成了瑰丽的血色。
那条路上，始终空空如也。
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没有那匹温顺的白马，更没有他承诺过的，江南的藕粉桂花糕。
竹苑的门，依旧紧紧地关闭着，像一张沉默的嘴，拒绝回答我所有的问题。
夜色，一点点地，从山谷里漫上来，像潮水一般，淹没了竹林，淹没了路，也淹没了我心底，最后一丝光亮。
我不知道自己在山坡上站了多久，直到双腿都变得麻木，直到师父打着灯笼，找到了这里。
“回去吧，微儿，”师父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夜深了，露重。”
我没有动，只是痴痴地望着山下那片黑暗，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喃喃自语。
“师父，你……明，他会回来吗？”
师父没有回答我。
她只是将一件厚实的外袍，披在了我冰冷的肩上。
那一夜，我睁着眼，直到明。
第五日。
苏世安，你的诺言，还算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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