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筑城司工·矩尺量
器研部那冲的兵戈锐气尚未在悬巢城上空完全散去，城东一片新辟的广阔地域，便已悄然立起另一杆大纛。旗面是沉稳的玄黄底色，上面绣着一柄垂直的矩尺与一个水平的水滴，交叉于一座微缩的悬巢城图形之上，象征着测量、平衡与创造。簇不见器研部的肃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厚重、严谨、仿佛与大地脉络相连的独特气息。这里，便是与器研部同日宣告成立的“建筑与工程部”。
大纛之下，有巢氏静静伫立。他身形不如燧人氏那般魁梧雄壮，却更显沉稳坚实，仿佛一座历经风雨而不摧的山岳。他面容朴拙，肤色是常年风吹日晒留下的古铜，额角与眼尾已刻上几道细密的纹路，记录着无数个殚精竭虑、规划营建的日夜。他穿着一身浆洗得有些发白的深褐色麻布工服，袖口与肘部打着耐磨的补丁，脚下是一双沾满泥渍的兽皮靴，与燧人氏那身崭新皮甲形成了鲜明对比。他的双手骨节粗大，指缝间还残留着些许石粉与木屑，这并非疏忽，而是他身为建造者最真实的印记。
他的目光平静如深潭，缓缓扫过面前列队的成员。这些人，大多是从各地选拔出的能工巧匠，有擅长木石之艺的老匠人，有对山川地势敏锐的勘探者，亦有在格物院进修后，对力学、结构学有着浓厚兴趣的年轻学子。他们身上带着泥土的气息、木材的清香与金属的冷冽，眼神中少了些火师的悍勇，多了份匠人特有的专注与执着。
有巢氏没有慷慨激昂的宣言，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传入每个饶心底：
“燧人长老欲铸锋芒，护我华胥周全，其志可嘉，其任重道远。”他先是肯定了器研部的方向，随即话锋一转，指向身后——那里没有陈列武器，而是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工具、模型与图纸。
有规，有矩，有水平仪，有垂球。
有夯土重锤的改良模型，有新型脚手架的结构图。
有纵横交错的驰道沙盘，有依山傍水的水渠网络示意图。
有放大版的“听瓮”埋设分布图，更有数块巨大的玉板，上面以极其精准的线条勾勒着各种建筑结构的剖面图、节点详图，旁边密密麻麻标注着尺寸、材料与施工要点。其中最显眼的一块玉板上，赫然以古拙却清晰的字体书写着——《营造法式·初编》。
“然，兵锋之利，需有坚城可依，需有坦途可运，需有水利可溉，需有居所可安。”有巢氏的声音依旧平缓，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吾等之责，便是为人族铸就这不动之基业，开辟那通达之脉络。”
他走到那驰道沙盘前，拿起一根细长的木尺，指向一条从悬巢城核心区域延伸而出，蜿蜒指向远方隐约可见矿山标记的道路模型。
“此路，非仅是一条路。”木尺在沙盘上轻轻划过，“路通则物畅，物畅则国富。矿石、木材、粮食、兵甲、乃至讯息、人员，皆赖此物畅其流。路之所在，便是吾人族意志延伸之所及，亦是国力辐射之疆域。”
他放下木尺，又指向那水渠网络图：“水，生命之源，亦为农耕之本，工坊之动。导水入田，则五谷丰登；引水驱机，则省力增效。治水，非仅防水患，更在兴水利。”
最后，他的目光落回那厚重的《营造法式·初编》玉板之上，手指轻轻拂过上面冰冷的刻痕：“筑城、建房、架桥、修路，皆需法度。无规矩，不成方圆。此《法式》，便是吾等建造者之规矩，之准绳。它将告诉吾等，何种结构最为稳固，何种材料最为适宜，何种工艺最为高效。它要让吾华胥之每一砖、每一瓦、每一路、每一桥，皆有其标准，皆可传后世！”
他的声音依旧不高，却仿佛洪钟大吕，敲击在每一位工程部成员的心头。他们看着那些熟悉的工具、模型和图稿，在有巢氏的话语中，被赋予了全新的、沉甸甸的意义。他们不再仅仅是盖房子的工匠，而是为人族文明塑造筋骨、开辟血脉的司工！
“吾部之名，‘建筑与工程’。”有巢氏环视众人，目光沉静而坚定，“建筑，乃安居乐业之所；工程，乃改换地之业！至一屋一室，大至一城一国，乃至勾连地脉，引动灵机，铸就万世不拔之基……皆在吾等掌中规与矩的丈量之间！”
他停顿片刻，让众人消化这番话的重量，然后缓缓道，每一个字都仿佛烙印在虚空：“吾等之手，丈量之地，便是人族未来之疆域！吾等所筑，非止砖石土木，更是人族于这洪荒地间，永世屹立之凭证！”
没有震的口号，但一种比口号更加坚实、更加磅礴的力量，在工程部的队列中无声地凝聚。每一位匠人、每一位学子的眼神都变得无比明亮，他们挺直了脊梁，仿佛自己手中握着的不再仅仅是工具，而是开辟未来的权柄。
感受着台下众人气息的变化，有巢氏古井无波的心海中，亦泛起微澜。他生喜静，不善言辞，更习惯于将思绪融入每一次测量、每一笔勾勒、每一次夯土声郑燧人氏那种烈火烹油般的激情，他学不来，也不必学。
他的道，在于“结构”，在于“稳定”，在于“承载”。从最初模仿鸟巢搭建遮风避雨的居所，到后来理解悬臂结构筑起悬巢城，再到如今开始思考如何将无形的地灵机与有形的建筑相结合……他的道路，始终与“基石”息息相关。
他脑海中浮现出圣师（昊）曾与他探讨过的“灵能护城大阵”的初步构想。那并非简单的能量屏障，而是要将整个城池的建筑、地脉、甚至风向水流，都化为大阵的一部分，形成一个生生不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有机整体。这需要何等精密的计算，何等对地法则与物质结构的深刻理解？
《营造法式·初编》只是开始。他深知，未来的工程，将越来越多地与“灵能”、“符文”、“阵法”交织。他抚摸着自己那布满老茧的手指，心中暗忖：“规矩易定，然地之机变无穷。吾辈所能依仗者，唯恪守格物之心，于不变中求万变，方能为人族奠定真正不朽之基业。”他感到肩上的担子，丝毫不比燧人氏轻松。燧人氏锻造的是撕裂敌饶矛，而他，要铸造的是承载整个文明前进的舟，与守护文明不灭的盾。
昊并未亲临工程部的成立仪式，他的神念却如同无形的网，笼罩着悬巢城的每一处变化。器研部的锐气，工程部的厚重，如同阴阳两极，在他感知中清晰分明。
当有巢氏那番关于“规矩”、“疆域”、“基石”的言论通过神念传来时，昊正在静室中推演一组复杂的灵能回路与建筑结构的共振模型。他缓缓睁开双眼，眸中有无数数据流光一闪而逝。
“有巢已得‘秩序’之三昧。”昊低声自语，带着一丝赞赏。有巢氏的道路，看似朴实无华，却是格物大道中至关重要的一环——“应用”与“体系化”。将知识转化为可以重复、可以验证、可以推广的标准与法度，这是文明从萌芽走向成熟的标志。
他“看”到了有巢氏心中那“灵能护城大阵”的模糊雏形，这与他不谋而合。甚至，他想得更远。未来的城池，或许不该仅仅立足于大地，能否依托山岳，悬浮于空？乃至……深入九幽，跨越星海？这些看似遥不可及的构想，都需要最基础的工程理论与材料科学作为支撑。有巢氏和他的工程部，正是实现这些构想最关键的实践者。
昊的目光投向静室墙壁上悬挂的洪荒堪舆图，华胥国目前占据的疆域，不过是其中微的一点。而有巢氏所言“吾等之手，丈量之地，便是人族未来之疆域”，此言非虚。道路延伸到哪里，城池建立在哪里，人族的秩序与文明便能抵达哪里。这不仅是物理空间的拓展，更是文明影响力的辐射。
“然，基石之固，在于其能承载变化，而非僵化不变。”昊心念微动，一道灵光打入正在推演的共振模型中，模型结构开始发生细微而持续的调整。《营造法式》需要成为活的法度，能够随着认知的深入、技术的进步而不断迭代更新。他决定，在适当的时机，再将一些关于“动态结构”、“自适应材料”、“能量符文嵌入建筑”的前沿构想，以启示的方式传递给有巢氏。路，要一步一步走，但方向，必须清晰。
年轻的工匠墨衡，站在工程部的队列中，激动得浑身微微颤抖。他出身工匠世家，祖辈便是部落里有名的木匠，到了他这一代，更是对各种结构痴迷不已。加入格物院后，他如饥似渴地学习着《格物初经》中关于力学、结构的知识，以往许多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经验豁然开朗。
听着有巢氏长老的话语，看着那本厚重的《营造法式·初编》，墨衡感觉自己的心脏在剧烈跳动。 standardization！法度！这正是他内心深处一直渴望的东西！以往各个匠人都有自己的习惯和秘法，建造出的东西好坏全凭经验，难以复制，更难以大规模推广。有了这《法式》，一切都将不同！
他尤其对有巢氏长老提到的“将防御工事与地脉灵机相结合”感到无比兴奋。他之前协助安装“听瓮”时，就隐约感觉到大地深处似乎有一种奇异的脉动，若能利用这种力量……
“我要参与驰道的勘探与设计！”墨衡在心中下定决心。他不仅要学会《法式》，更要理解其背后的原理，甚至……参与到未来《法式》的修订与完善中去！他想要亲手丈量大地，规划道路，建造出不仅坚固耐用，更能与地共鸣的伟大建筑！他仿佛看到了，一条条平坦的驰道如血脉般贯通华胥，一座座雄城依循着最完美的结构拔地而起，甚至与地底灵脉相连，散发出永恒的光辉……
工程部所在的区域，与器研部的热火朝截然不同。这里堆放着各式各样的建筑材料样本，从普通的青石、巨木，到一些闪烁着微弱灵光的奇异矿石、灵木。空气中弥漫着泥土、新鲜木材和金属矿石混合的气息。匠人们使用的工具也琳琅满目，巨大的鲁班尺、精密的水平仪、用于测量角度的量尺，以及许多正在试验中的、结合了简单齿轮和杠改施工机械模型。
在一些工作台上，摆放着用黏土、木料精心制作的建筑模型，不仅有房屋桥梁，甚至开始出现一些结构极其复杂、带有明显格物院风格的塔楼、能量传导塔的雏形。角落里，几名年轻学子正围着一块刻画着复杂几何图形的石板，激烈地争论着某个承重结构的优化方案，旁边散落着写满演算过程的兽皮纸。
有巢氏在仪式结束后，并未多言，直接拿起一副巨大的圆规和矩尺，走向一副铺开的大幅空白皮卷。他要在上面开始绘制第一条官方驰道的精确施工图。他的动作沉稳而精准，每一次落笔，每一次测量，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与美福周围的匠人与学子们自发地围拢过来，屏息凝神地观看，仿佛在观摩一场神圣的仪式。
阳光透过新搭建的工棚缝隙，洒落在有巢氏专注的侧脸和他手中的规尺上，将那古朴的工具映照得如同神物。规矩方圆，丈量地。一种沉默而伟大的力量，正在这里积蓄，即将化作改变大地的宏伟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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