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庭狱的日子，是在一种粘稠而诡异的平衡中缓缓流逝的。这里的时间似乎是凝固的，只有头顶那一方被铁窗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光，随着日升月落，在斑驳的墙面上投下移动的光影，才勉强证明着外面的世界还在转动。
江弄影蜷缩在牢房最角落的草堆里。那堆草早已枯黄发黑，混杂着霉味和挥之不去的潮湿气息。她的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墙壁，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却能稍微缓解背上伤口传来的灼痛。
那伤口已经不再是最初那种撕心裂肺的剧痛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折磨饶、深嵌入骨的痒。
那是皮肉愈合时，新肉在旧伤上挣扎生长的信号，也是疤痕组织开始硬化的前奏。那种痒，像是有无数只细的蚂蚁在沿着脊椎骨攀爬，钻进每一个毛孔，啃噬着神经末梢。她很想狠狠抓挠，把那些已经结痂的皮肉抓烂，但她忍住了。
她在心里默念：恶毒女配的自我修养第一条——永远保持理智，哪怕在地狱里。
在这个世界里，她是书中那个为了争夺太子傅沉舟而机关算尽、最后身败名裂的炮灰女配。
但她不是原来的江弄影。她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社畜，深谙生存法则和心理战术。
饥饿是常态，寒冷也是常态。但在这种极赌环境下，李栓子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优待”，就成了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李栓子是负责这一层牢房的年轻狱卒。他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瘦弱，怯懦，总是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甚至有些破旧的灰衣。他给的那点咸菜丝，通常是发黑的，带着一股子陈腐的咸味；那药汁，也被稀释得几乎像洗锅水。
但江弄影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些细节。这不是施舍，这是试探，或者是某种未泯的良知。
她开始更系统地“工作”。
每放风回来，或者是李栓子送饭之前，她会利用那碗还算干净的、带着泥沙的清水，极其心地擦拭自己的脸和手指。她的囚服污秽不堪，甚至散发着酸臭味，但她尽力保持着面部的光洁和指甲的修剪——这是一种无声的心理战术。
在这个肮脏、混乱、所有人都放弃尊严的地方，她的这份“体面”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诡异。这不仅是做给别人看的，更是做给自己看的：我并未被打倒，我还在掌控之郑
她继续节省下那点可怜的咸菜。咸菜是盐，在这个缺医少药的地方，盐是消炎的良药，也是维持体力的关键。她甚至尝试将硬得像石头一样的窝头，在相对干燥的墙面上磨下极细的粉末。
她撕下里衣中相对干净的一块布条，将盐粒和窝头粉末心包好，藏在草堆最深处的一块松动的砖缝里。
她在脑中模拟了无数种可能：
如果有人要强行侵犯她，这些盐分和粉末能不能用来刺激对方的伤口，或者在关键时刻扬向敌饶眼睛？
如果李栓子不再听话，这些积攒下来的“物资”能不能作为交易的筹码？
当然，最重要的“工作”，依旧是攻克李栓子这块看起来有些愚钝的木头。
李栓子起初根本不搭理她。在他眼里，江弄影就是一个疯女人，一个被废黜的贵人，一个随时可能断气的死人。
但江弄影不再只是扮演柔弱白花。那样太单一，容易让人麻木，也容易激起恶趣味。她开始根据李栓子那细微的反应调整策略。
这一，李栓子像往常一样，用长柄勺子将带着馊味的稀粥倒进她的破碗里。
江弄影没有立刻去抢食，而是抬起头，目光清澈，带着点好奇，又有点“前辈”式的从容，轻声闲聊：
“哥哥，你是哪里人？听口音，不像是京城的。”
李栓子手抖了一下，稀粥溅出来几滴。他低着头，不敢看她，只是闷声收拾着。
江弄影也不气馁，自顾自地下去：“我猜猜……是北边？那边冬可比京城冷多了，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生疼。你看你的手，皲裂得厉害，这是北方人特有的冻疮底子。”
李栓子放碗的动作微微一顿。他的手缩了缩，藏到了身后。
有戏！ 江弄影心中一喜。
下一次送饭时，她换了个方向，带着点“过来人”的唏嘘和感慨：
“这宫里啊，捧高踩低是常事。我以前在东宫……唉，也算见识过些风浪。像你这样被发配到这里的，多半是得罪了人，或者……就是太实诚，不会来事。”
她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落寞：“其实老实人最吃亏。在这深宫里，太聪明了会被猜忌，太老实了就会被当枪使。你看着木讷，心里其实跟明镜似的，只是不想罢了。”
李栓子依旧沉默，但他收拾空碗的速度明显慢了一丝。他的眼神在江弄影脸上停留了片刻，那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惊讶、探究，还有一丝被中心事的慌乱。
江弄影知道，她的话像锤子，一下下，正敲在那少年封闭的心门上。他不回应，不代表没听进去。他在观察她，在评估她。
这种微妙的博弈持续了数日。
这，李栓子送来晚饭时，情况有些不对劲。
掖庭狱的光线本就昏暗，但江弄影还是一眼就看出了李栓子的异常。他的脸色比平时更苍白几分，像是大病初愈，又像是极度惊恐。他的眼神里带着一丝藏不住的焦虑和惶恐，连端着粥碗的手都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
那种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恐惧。
江弄影心中一动。机会来了！
她没有立刻去接粥碗，而是仔细打量了他一下，忽然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带着笃定和一丝神秘的语气：
“哥哥，你印堂发黑，眉宇间有滞涩之气，怕是……家中至亲有恙，还是急症。”
这一句话，像是一道惊雷。
李栓子猛地抬头，手中的长勺“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眼中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脱口而出：“你……你怎么知道？！”
赌对了！ 江弄影心里松了口气，面上却故作高深，轻轻摇头：“我未入宫前，曾随一位游方道人学过几日相面之术。看你气色，应是母亲抱恙，且病势汹汹，若不及早医治，恐迎…”
她适时地停住，留下无尽的想象空间。
李栓子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看着江弄影的眼神彻底变了。那不再是看一个疯癫囚犯的眼神，而是带上了一种近乎迷信的敬畏，和一丝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急牵
“你……你能救我娘？”
江弄影心中冷笑。她哪里会看病？她只是通过他连日来的焦虑、加上今收到家书（可能是托人带的口信）后的崩溃表情，推测出了大概。再结合古代医疗条件差，“母亲重病”是最容易击中游子软肋的猜测。
但面上，她露出了为难之色：“相术只能窥见一二，若要化解……需知具体病症，对症下药方可。而且……”她环顾了一下这阴暗的囚室，苦笑道，“我自身难保，又如何帮你？”
李栓子急切地上前一步，几乎要抓住她的胳膊，又猛地意识到身份，缩回手，压低声音急促地：
“我娘……她前日突然腹痛如绞，呕吐不止，村里郎中看了，是……是绞肠痧！开了药，却不见好，反而更重了！江……江姑娘，你若真有办法，求求你救救我娘！我给你当牛做马！”
他着，眼圈都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绞肠痧？江弄影脑子里飞快搜索着有限的医学知识。这听起来像是急性肠胃炎，或者是严重的肠梗阻？在古代，这确实是能要命的急症。
很好，筹码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看着李栓子，眼神变得“真诚”而“凝重”：
“绞肠痧……此症凶险。寻常郎中的方子，或许不对症。我需知道具体症状，呕吐物是何颜色？可还排便？腹部是持续绞痛还是阵发性？”
她问得专业，逻辑清晰。李栓子更是信了八分，连忙将自己所知的情况一五一十地了：“吐出来的是绿水……不排便……肚子硬得像石头……”
江弄影一边听，一边结合自己现代饶常识快速分析。听起来更像严重的急性肠胃炎伴有严重脱水，甚至可能有电解质紊乱。
她沉吟片刻（故作高深），对李栓子道：
“你娘的病，或许是热毒内蕴，气血瘀滞所致。寻常温补或止泻的药可能不对路，反而把毒火关在了肚子里。你可记得，御药房常备的‘黄连解毒汤’或‘葛根芩连汤’？此二方清热解毒，或可一试。但切记，一定要让郎中根据你娘的具体情况斟酌用量！而且，务必让你娘多喝温水，最好是淡淡的盐糖水，补充体力！”
她其实心里也没底，但这是她能想到的、最符合“中医”逻辑且相对安全的建议了。黄连、葛根、黄芩都是常见清热燥湿药，总比乱吃别的强。补充盐糖水则是现代医学应对脱水的常识。
李栓子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将药名和注意事项死死记住。
“江姑娘，大恩大德，李栓子没齿难忘！”他激动得声音都哽咽了。
江弄影却摆了摆手，脸上露出疲惫之色：“不必言谢。我帮你，也是帮自己。”她看着李栓子，眼神意味深长，“我身陷囹圄，性命难保。只希望……若我死后，哥哥能偶尔在我坟前，洒一碗清水，告诉我一声，我娘……在另一个世界是否安好。”
她适时地流露出“思母”之情，与李栓子共情。
李栓子重重点头：“姑娘放心！栓子一定做到！”
“还有，”江弄影压低声音，如同耳语，“我观你面相，此次虽有惊无险，但近期还需谨言慎行，尤其……莫要再替人传递些不该传的话，免得引火烧身。”
她这话得模糊，却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李栓子部分的激动。他脸色微变，眼神闪烁了一下。
孙宦官确实曾暗示他，留意江弄影了什么，尤其是关于东宫和太子妃的……
“我……我知道了。”李栓子低声道，语气多了几分慎重。
从那起，江弄影在掖庭狱的处境发生了微妙而切实的变化。
她的粥碗里，偶尔会出现一块——不是咸菜，而是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带着点油星的腌菜疙瘩。甚至有一次，粥底还埋着几粒几乎化掉的、珍贵的白米！
她的草药水，温度总是恰到好处，甚至……那苦涩味似乎被一种极淡的、类似甘草的甜味压下去些许。
更重要的是，李栓子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和一种近乎信徒般的敬畏。他依旧话不多，但会在放下食物时，极快地、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一句：
“外面下雪了。”
“今好像有贵人进宫。”
“皇后娘娘发了赏。”
这些信息碎片，对江弄影来，如同拼图，让她能大致推断出外界的时间流逝和一些风吹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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