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踏出冰道,脚掌落上坚实冰面的刹那,重心本能压低,周身气息随之一敛。狭窄逼仄的冰壁夹道已然尽处,眼前豁然铺开一方开阔洞窟。光与火光皆无,唯有青铜色的微光漫溢在洞内,淡金如淬了晨霜,分明是从那株巨树的肌理深处一点点渗溢而出,将冰壁都染得泛着沉古的金属冷光。
那树就稳稳盘踞在洞窟正中,比冰道尽头窥见的虚影要庞然数倍。主干粗逾三人合围,表面爬满螺旋状沟壑,深浅交错,似曾被千钧巨力反复撕扯、碾轧,青铜锈迹嵌在沟壑里,却压不住内里透出来的淡光。枝桠挣脱常态,尽数扭曲着向上横亘交错,绝非自然生长之态,倒像是被烈火熔铸后强行拗定的形状,僵直如无数枯槁手臂,在半空呈抓攫之势,森然得慑人。
枝桠上悬着的,是一件又一件灰袍人皮。
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清一色的灰袍裹着干瘪的皮囊,全是面朝外侧的姿态。人皮的面颊早已塌陷干瘪,唯有嘴巴大张着,定格在无声嘶吼的瞬间,眼窝空洞得深不见底,连一丝残存的生气都无。洞窟里无风,可不知何故,部分细枝总在微微震颤,带动人皮轻轻晃荡,灰袍边角擦过青铜枝桠的凸起处,泄出几不可闻的窸窣摩擦声,在死寂的洞里格外刺耳。
我的右手已然虚按在黑金古刀刀柄上。
刀刃未出鞘,可掌心下的刀柄却透着异样的温感,顺着指腹往血脉里渗。我凝立在原地未动,目光缓缓沉落至地面,树底的骸骨赫然入目,一层叠着一层,杂乱中又藏着规整,堆出个不规则的环形。头骨尽皆露在最上层,每一块额骨上都烙着清晰的双字,“守”与“开”力道遒劲,刻痕深嵌骨髓,色呈暗褐,显是当年被烧红的烙铁生生烫印而成,透着蚀骨的苍凉。
我只往前挪了半步,鞋底碾过冰面,声响轻得几乎听不见。可这极微的动静落下的刹那,右上方一根细得仿佛风一吹就断的枝桠,骤然突兀一颤。其上悬着的那张人皮应声松脱,毫无预兆地直直朝我坠来。
身形本能侧倾,堪堪避开。
人皮擦着我的面颊坠向冰面,一股浓烈的腥腐之气直冲鼻腔,黏腻冰凉的汁液溅落在脸颊,触感滞涩恶心,像是泡烂了许久的腐物浆液。我没抬手去拭,眼角余光里,那张人皮刚沾冰就飞速干缩塌陷,不过几息光景,便化作一捧细碎的飞灰,唯有一枚暗沉无光的青铜纽扣,死死嵌进冰面,凝着化不开的阴寒。
我顺势后退一步,后背稳稳贴上冰壁,坚硬的寒意透过衣料浸进来,堪堪稳住心神。胸口处紧贴着袖袋里的地图,左手不动声色探入,指尖触到衣襟下的位置,发丘指隐隐泛着温意,而地图边缘竟浮起几不可见的淡痕,那轮廓,正与方才坠落的人皮分毫不差。
洞内的空气愈发凝滞沉重,压得人呼吸都觉滞涩。并非缺氧,而是无形的威压裹着气息沉落,沉甸甸压在胸腔。三种气味在鼻尖交织缠绕,挥之不去——腐肉的腥臭、冰层深处裹挟的彻骨寒气,还有青铜经年氧化的锈味,钝重又刺鼻。这气味刚缠上呼吸,颈间的麒麟纹便骤然灼热起来,那热度顺着血脉蜿蜒游走,一路淌至指尖,烫得发麻。
体内的麒麟血,也跟着躁动起来。
没有灼痛,亦无锐痛,只觉一股翻涌之力在经脉间冲撞,每一次心跳落下,四肢百骸都跟着泛起酥麻的震颤。这感觉与往日截然不同,从前这般异动,皆是危险临近的预警,可此刻,分明是一种呼应。仿佛这株青铜巨树在无声召唤,而我的血脉,正循着某种古老的契约,本能地回应。
我闭目凝神三息,缩骨功缓缓运化一周,紊乱的呼吸渐渐拉得绵长匀净。再睁眼时,眸光重落回青铜树上,那些枝桠依旧在动,幅度极微,却频率匀稳,不曾停歇。细碎的声响也未断绝,青铜枝桠相触,或是微光渗过树身肌理,落出叮当轻响,那节奏不快不慢,像巨兽酣眠时的呼吸,又似搏动不止的脉搏。
这绝非幻觉。
这棵树,是活的。
它无需绿叶汲取光,无需根须吸纳水土,它的生机,定然源于别处。或许是悬在枝桠上的无数人皮,或许是树底堆叠的累累骸骨,又或许,是我此刻踏足簇、血脉共鸣的本身。
我的视线锁在离我最近的一根枝桠上,约莫十步之距,枝上还悬着两张人皮,相贴极近,宛若并肩伫立。灰袍下的手臂垂落,袖口早已破烂不堪,露出干瘪僵直的手指,其中一张人皮的拇指微微蜷曲,似是临死前拼尽气力,想要抓住身前的什么,最终只定格在这徒劳的姿态里。
我既未上前,也未后退,双脚如钉,稳稳扎在冰面上。右手依旧按在黑金古刀刀柄,指节因蓄力而泛出青白,刀刃虽仍在鞘中,那股内敛的杀意却已按捺不住,丝丝缕缕往外渗。周身气息愈发沉敛,体温缓缓降下,整个人如蛰伏的猎兽,沉入临战前的极致静默。
面颊上的黏腻汁液尚未干透,冰凉的触感裹着腥气,带来持续的不适福方才人皮擦过的瞬间,恍惚间竟觉那张皮似是微微侧转,空洞的眼窝精准对上了我的方向——荒谬,它本就是无魂无魄的死物,何来动作,何来注视?可那被窥视的寒意,却牢牢缠在心头,挥之不散。
目光抬向更高处的枝桠,那里的人皮更密,层层叠叠几乎无半分空隙。有的早已破损不堪,灰袍撕裂,露出内里空荡荡的皮囊;有的却尚算完整,衣料虽陈旧,却无过多破损,像是才被悬挂不久。人皮的色泽亦有参差,新旧判然,最陈旧的已近枯黄土色,最新的还带着皮肉刚脱的灰白,显是离世未久。
我心头微凛,忽觉此间关节——这些人披尽着灰袍,款式却不尽相同,有的领口高束,有的袖口宽博,分明是跨了极大的年代。他们绝非同一时日落于簇,这株青铜树,竟在漫长岁月里,一直这般收集着,生长着。
左手缓缓从袖袋收回,指尖离开地图的刹那,发丘指忽然传来一阵细微刺痛。非预警,非共鸣,倒像是一种妥帖的确认,恰似钥匙嵌入锁孔,齿痕严丝合缝的那一瞬,清晰而笃定。
洞内的嗡鸣悄然变响,不再是细碎的金属轻颤,转而化作从树干核心透出来的低沉震动,频率极低,却穿透力极强,穿耳膜,直抵颅骨深处。牙齿隐隐发酸,胸腔跟着那震动共振,体内的麒麟血翻涌得愈发汹涌,几乎要冲破经脉的束缚,顺着毛孔往外溢。
我依旧纹丝未动,身姿未改,目光死死锁着青铜巨树,十步之距,分毫未变。可我心里清明,已然再无等候的余地。这里从不是终点,只是某段宿命进程的开端。地图引我至此,血脉替我打开前路,可真正立在这树前,我才懂——我从来不是来寻什么答案的。
我,本就是这局中被选中的祭品之一。
那个孩子曾问过我,为何血脉会发烫。
此刻我终于有了答案。
因为这血脉认得簇,它早已来过这里。或许不是此刻的我,是我的先祖,是血脉里流淌的过往,是被封存在记忆裂隙里的另一个自己。这树认得我,树底的骸骨记得我,连枝桠上那些定格着嘶吼的人皮,都在用凝固的绝望,无声地向我传递一个讯息。
你本该死在这里。
我缓缓抬手,指尖第一次落在颈间,正按在灼热的麒麟纹上。那里烫得惊人,皮下的血管突突凸起,似有活物在肌理下游走。我未收回手,反倒加重了指尖的力道,尖锐的痛感扯着心神,逼得混沌的意识愈发清明。越是难熬,越能证明我尚活着,尚有余力抵抗。
青铜树的顶端隐没在洞窟深处的微光里,望不见尽头。树身渗溢的淡金光芒落在交错的枝桠上,青铜凸起处反射出细碎金辉,投在冰壁上,映出斑驳晃动的影。我瞥见其中一道影,异动得古怪,它不随光源流转,反倒自顾自地缓缓延展,像一只无形的手,在冰壁上缓慢爬校
我移开了视线,再回望时,那道影子已归为常态。
不必再去深究,有些景象,见一次便足够。多看一眼,或许便会被拖入无形的迷障,困进意识的死循环里,再难脱身。
目光复又落向树底,那块刻着“冰层下,有生路”的石碑仍在原处,字迹清晰,分毫未改。可此刻再读,只觉满是讥讽。所谓生路,从不在石碑之上,不在冰道尽头的微光里。
它在这树上。
在枝桠悬垂的人皮之间,在骸骨深嵌的烙印之中,更在我体内奔涌不休的血脉里。
我骤然懂了为何不能轻易碰这树,不能贸然攀援其上。一旦触碰,我大抵便会沦为下一个挂在枝间的躯壳,衣袍化灰,面容扭曲,声息尽丧,只剩一张干瘪人皮,在这洞窟里,静等下一个踏破冰道而来的人。
可我同样清楚,我必须上去。
身后是已然断绝的归途,身前唯有这株青铜树是唯一的前路。若这树本就是那扇“门”的一部分,唯有穿过它,才算真正往前。哪怕代价是化作枝间又一具枯皮囊,这条路,我也必须走。
右手缓缓松开黑金古刀的刀柄,并非卸去防备,而是为下一步动作蓄势。攀爬需得双手借力,起初定然无法握刀,我得先寻稳一处枝桠,确认其能承住身形,再谋后计,若遇阻碍,再拔刀不迟。
视线凝在那根离我最近的斜枝上,粗细约莫抵得上寻常人手臂,表面覆着一层细密的铸纹,非刀刻,是随青铜浇筑而成,随光影流转,纹路似有微微起伏。枝桠末梢悬着两张人皮,相偎相依,脚尖离冰面不过一尺之遥,抬手便能触到衣袍的边角。
我稳稳迈出了一步。
喜欢盗墓笔记:东北张家请大家收藏:(m.86xiaoshuo.com)盗墓笔记:东北张家86小说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