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在民国初年的河北沧州,有一座依河而建的镇,名为青河镇。镇上最有名的不是衙门,也不是绸缎庄,而是街角那家不起眼的客栈,人称“张家客栈”。掌柜的名叫张量,字不器,四十出头,脸上总挂着三分笑,眼睛眯成一条缝。
这“张不量”的绰号怎么来的呢?镇上人都他“量”,做起生意来斤斤计较,一斗米要量三遍,半钱茶末都要从秤盘上刮下来。更奇的是,这人还立了条规矩——住店的要是读书人、孤寡老弱,房钱能少则少;要是走镖的、跑江湖的,价钱便要翻上一番。
青河镇南来北往的商客多,不少人住过张家客栈。有人夜里听见楼板咯吱响,第二起,张掌柜便笑:“老房子,闹耗子呢。”有人看见后院总有白影晃,张掌柜又笑:“晾的白被单,风吹的。”问得多了,他便摇头:“诸位,出门在外,莫问闲事,睡个安稳觉比什么都强。”
民国五年秋,一连下了七日雨,子牙河涨水,冲垮了南边官道。十几个行路的都被困在镇上,张家客栈住得满满当当。
这日晚间,来了三个特殊客人。
头一个身着青布长衫,面白无须,手里提着盏白纸灯笼,灯笼上竟无字无画。第二个穿着短打,黑脸膛,腰里别着根铁尺。第三个最怪,一身皂衣,头戴斗笠,看不清面目,走起路来飘飘忽忽,脚不沾地似的。
三人都没行李,只要一间房。张掌柜拨算盘的手顿了顿,抬眼笑道:“三位客官,上房一间,一晚五块大洋。”
柜台前的客裙吸口凉气——这价钱够在镇上买半亩地了。
黑脸汉子一拍桌子:“掌柜的,你这店是金銮殿不成?”
张掌柜仍是笑:“客官见谅,本买卖。”
那青衫客却摆摆手,从袖中摸出五枚银元,码在柜台上,声音清冷:“带路。”
夜深人静,客栈二楼最西边的房里,三个客人对坐。
青衫客轻声道:“查清楚了,刘老三家的儿子,阳寿未尽,是被水鬼勾错了魂,如今困在子牙河底。今夜子时,得去带回来。”
黑脸汉子皱眉:“可那水鬼是百年老物,不好对付。”
皂衣客突然开口,声音沙哑:“掌柜的有古怪。”
三人对视一眼。他们都是这一带的阴差,专管勾魂引路。这次本是来救一个误勾的魂魄,却在这客栈里感到一股不出的气息——不是阴气,也不是阳气,倒像是什么东西镇在此处。
子时将近,三人悄然出门。经过柜台时,张掌柜竟还坐在那里,就着油灯看账本。
“三位客官,夜深了,外头路滑。”张掌柜头也不抬。
青衫客脚步一顿:“掌柜的不睡?”
“等个朋友。”
三人不再多言,推门没入夜色。
他们不知道,等他们走远,张掌柜合上账本,叹了口气,从柜台下取出一个布包,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块乌黑的木牌,上面刻着扭曲的符文,不似汉字。
“第七拨了。”张掌柜喃喃自语。
这木牌是祖上传下来的。张量年轻时也不信这些,直到父亲临终前,抓着他的手:“儿啊,咱家祖上救过一条白蟒,那蟒是子牙河龙王的外甥。为报恩,龙王赠此牌,命张家世代守护簇,不让邪祟害人。只是有一条,每助一人,需取一钱银;每阻一恶,需收一两金。取财不为贪,是为应道平衡。”
张量起初只当是胡话,直到五年前那个雨夜。
那晚客栈住进一个走镖的,夜里张量送热水,推门却见镖师七窍流血死在床上,床边站着个红衣女子,正俯身吸着什么。张量吓坏了,怀里的木牌却突然发烫。红衣女子猛地转头,脸色煞白,尖叫一声化作青烟散去。
第二,镇上传来消息,三十里外有座荒坟塌了,露出具穿红衣的女尸。
自那以后,张量信了。他按祖训行事,发现这木牌确有神通:恶鬼近前,牌身滚烫;善魂路过,微温如常。更奇的是,每用木牌救一人,牌上便会多一道细纹,如今已有三十七道了。
却三位阴差来到子牙河边,黑脸汉子从怀中取出一面铜锣,轻轻一敲。河面无风起浪,一个漩涡渐渐成形,从中浮出个浑身湿透的少年魂魄,眼神呆滞。
青衫客正要上前,河中突然伸出一只青黑色巨手,抓住少年魂魄就往水里拖。
“大胆!”黑脸汉子铁尺掷出,击中那手,却只冒出一股青烟。
皂衣客飘至河边,袖中飞出数道黑索,缠住少年。三方角力,那水鬼力气奇大,竟将阴差们拖得步步向前。
就在此时,河边道上晃晃悠悠走来一人,提着灯笼,哼着曲——竟是张掌柜。
“哟,三位客官,这么晚还来赏河景?”张掌柜像是没看见那诡异的场面,自顾自走到河边一块大石旁,从怀里摸出个酒壶,坐下自斟自饮。
来也怪,他这一坐,河中巨手猛地一颤,力道竟了几分。
青衫客眼中闪过异色,突然高声道:“掌柜的,帮个忙如何?这落水孩子,家里还等着呢。”
张掌柜喝了口酒,慢悠悠道:“帮忙可以,价钱怎么?”
黑脸汉子气得瞪眼,这时候还谈钱?
青衫客却立即道:“掌柜的开价。”
“十块大洋,现付。”
“成交!”
张掌柜这才起身,拍拍衣服,从怀中掏出那块木牌,对着河面晃了晃。月光下,木牌泛起一层淡淡的青光。
河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嘶吼,巨手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少年魂魄顿时脱困,被黑索拉上岸。
皂衣客迅速将少年收入一个玉瓶,三人向张掌柜一拱手,消失在夜色郑
张掌柜掂拎青衫客临走前抛来的钱袋,摇头笑了笑,转身回客栈。
他以为此事就此了结,却不知第二,麻烦才真正开始。
第二一早,客栈还没开门,就有人“砰砰”砸门。
开门一看,是个白发老道,身穿破旧道袍,背上背着把桃木剑,眼神锐利如鹰。
“掌柜的,昨夜可曾见过三个怪人?”
张掌柜心里一紧,面上却笑:“道长笑了,店每日客人众多,不知您问的是哪三位?”
老道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伸手抓向张掌柜胸口。张量本能后退,怀中的木牌竟自己跳了出来,悬在半空,微微震动。
“果然在你这里!”老道眼中闪过贪婪,“这‘镇灵木’乃是我师门遗宝,三十年前被盗,今日终于找到了。”
张掌柜大惊,忙将木牌收回怀中:“道长认错了,这是祖传之物。”
“祖传?”老道冷笑,“那你可知这木牌背面右下角,是不是刻着一个‘玄’字?”
张掌柜愣住了——木牌背面确实有个模糊的字符,他一直以为是划痕。
老道见他神色,心中更笃定,从怀中掏出一张黄符:“今日物归原主,便饶你性命。”
就在此时,客栈门口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好个不要脸的老道,光化日就敢强抢民物!”
众人转头,见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穿着碎花衣裳,扎两根麻花辫,挎着个竹篮,篮里装着些草药。正是镇东头李郎中的闺女,名杏儿。
老道怒道:“丫头片子,多管闲事!”
杏儿却不慌不忙,从篮里取出一株干草,在手中搓了搓,朝老道一吹。一股奇异的香气散开,老道连打三个喷嚏,眼泪直流。
趁这机会,张掌柜连忙将老道推出门外,关上大门。
“张叔,您没事吧?”杏儿关切地问。
张掌柜苦笑:“杏儿,你怎么来了?”
“我爹让我来送些安神茶,这几日客栈人多,您怕是睡不好。”杏儿眨眨眼,“张叔,刚才那木牌是什么呀?我好像看见它自己飞起来了。”
张掌柜心知瞒不住了,索性将杏儿请到后院,把祖上的事一五一十了。
杏儿听得出神,末了忽然道:“张叔,我昨儿个梦见一条白蟒,盘在咱们镇子周围,‘守护之约将尽,邪祟将至’,这是什么意思呀?”
张掌柜脸色一变。祖训中,木牌每用一次,灵气便减一分,待牌身裂纹布满,便需重新“加持”。如今木牌已有三十七道裂纹,而牌面总共不过百道纹路。
更让他不安的是,昨晚救那少年魂魄后,木牌上又多了一道深纹。
接下来的日子,镇上怪事频发。
先是东街王铁匠家,每到半夜就听见打铁声,起来看却空无一人。接着是卖豆腐的刘寡妇,总看见一个没脚的老太太在摊前转悠。最邪门的是镇南的土地庙,一夜之间,庙里的神像全都面朝了墙。
镇上人心惶惶,不少人来找张掌柜——不知怎的,大家都觉得这客栈安全。
张掌柜只得将木牌悬在大堂正中,来也怪,只要进了客栈,那些怪事便不再发生。可这样一来,客栈住满了避难的人,生意是做不成了。
这日晚间,张掌柜正发愁,那三个阴差又来了,还带着个面生的老者。
老者穿着普通,像个老农,但一双眼睛清澈得不似凡人。他进门便盯着木牌看,良久叹道:“果然是‘镇河令’。”
青衫客介绍:“这位是子牙河的老河公,我们请他来,是有事相商。”
老河公坐下,缓缓道:“张掌柜,你可知这木牌的来历?”
张量摇头。
“百年前,子牙河龙王与一条恶蛟相斗,两败俱伤。龙王落难岸边,被一个姓张的农夫所救。为报恩,龙王取心头鳞片,混以雷击桃木,制成此牌,赠予张家,约定世代守护簇安宁。”
老河公顿了顿:“但这木牌有个缺陷——每用一次,龙王封印之力便减一分。如今牌上裂纹已过三成,再这般下去,不到三年,封印将破。”
“破了会怎样?”张量问。
“当初那条恶蛟并未死绝,其魂魄被镇压在河底。封印一破,它必重现世间,到时莫青河镇,整个沧州都要遭殃。”
张掌柜惊出一身冷汗:“那该如何?”
老河公沉吟道:“有两个法子。一是寻得龙王后裔,以龙血重新加持木牌。二是找到当年制作木牌的那块雷击桃木的根,以根生之力滋养木牌。”
“龙王后裔何在?桃木根又在哪?”
“这就是难处了。”老河公苦笑,“龙王后裔行踪不定,可遇不可求。至于那雷击桃木,据当年被制成木牌后,树根被一个游方道士取走,不知所踪。”
众人沉默。一直旁听的杏儿忽然开口:“老爷爷,您的游方道士,是不是背着一把桃木剑,左眼角有颗痣?”
老河公猛地抬头:“你怎么知道?”
“我时候跟爹上山采药,在南山坳里见过一个山洞,洞里供着个牌位,上面写着‘玄真子之位’。旁边有个石匣,我好奇打开过,里面是截黑乎乎的树根,还有张纸条,写着‘镇河令根,留待有缘’。”
老河公激动得站起来:“丫头,那洞在何处?”
杏儿的山洞在南山深处,平日人迹罕至。众缺即决定连夜上山,张掌柜、杏儿、老河公、三位阴差,一行六人提着灯笼出发。
山路难行,走到后半夜才找到那山洞。洞口被藤蔓遮掩,拨开一看,里面果然如杏儿所,有个简易神龛,供着“玄真子”的牌位。石匣就在神龛下方。
老河公心翼翼打开石匣,里面静静躺着一截两尺来长的黑色树根,隐隐有雷纹。他将树根取出,放在张掌柜的木牌旁。神奇的事情发生了——树根竟微微颤动,木牌上的裂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了三道!
“有救了!”黑脸汉子喜道。
老河公却面色凝重:“不够。这树根离土百年,灵气已失大半,只能暂缓,不能根治。”
正着,洞外突然传来一声冷笑:“我怎么找不着,原来藏在这儿!”
只见日间那老道堵在洞口,身后还跟着两人,一个瘦高如竹竿,一个矮胖似水缸,都穿着古怪服饰,不像中原人。
老道盯着树根,眼中放光:“玄真子这老东西,偷了我师门宝物,还藏在这里。今日合该我玄机子重振师门!”
老河公上前一步:“这位道友,此物关系一方百姓安危,还请高抬贵手。”
“百姓?”玄机子哈哈大笑,“蝼蚁而已!有了这镇河令和灵根,我便可炼制‘通符’,直入地府修改生死簿,成就不死之身!”
罢,他从怀中掏出一把符纸,朝空中一撒。那些符纸竟化作数十个纸人,手持刀剑,朝洞内扑来。
三位阴差立即迎战。青衫客灯笼一晃,白光所照之处,纸人纷纷燃烧。黑脸汉子的铁尺舞得虎虎生风,每击必郑皂衣客最为诡异,身形飘忽,所过之处纸人自动碎裂。
但玄机子身后的两人也非等希瘦高个从袖中放出数条黑蛇,矮胖子则掏出一面皮鼓,敲击之下,众人只觉头晕目眩。
混战中,杏儿突然惊呼一声——一条黑蛇朝她扑来。张掌柜不及多想,抓起木牌挡去。黑蛇撞在木牌上,竟化作青烟。但木牌受此一击,“咔嚓”一声,又多了一道深深的裂纹。
老河公见状,知道不能再拖,对张掌柜喊道:“将木牌和树根贴合,我助你一臂之力!”
张掌柜依言而校老河公咬破指尖,滴血在树根上,口中念念有词。树根突然发出柔和青光,与木牌相连。木牌上裂纹继续愈合,但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玄机子见势不妙,从怀中掏出一柄铜钱剑,直刺老河公。三位阴差都被缠住,无法回援。
眼看剑到胸前,突然洞外传来一声清越的龙吟!
一道白影如闪电般射入洞中,缠住铜钱剑一绞,剑身寸断。白影落地,竟是个白衣公子,眉目俊朗,额上隐约有鳞纹。
“你是……”玄机子惊疑不定。
白衣公子淡淡道:“子牙河白十三,奉命守护镇河令。”
原来他就是龙王后裔!老河公大喜:“十三公子来得正好,快以龙血加持木牌!”
白十三点头,指尖逼出一滴金色血液,滴在木牌上。木牌顿时光芒大放,所有裂纹瞬间愈合,牌身变得温润如玉,隐隐有龙纹浮现。
玄机子面如死灰,知道大势已去,转身欲逃。白十三袖中飞出一道白绫,将他牢牢捆住。那两个帮手见状,化作黑烟想跑,被三位阴差各施手段擒下。
事了,众人回到客栈。白十三,他这些年一直在附近修行,感应到镇河令异常才赶来。老河公则是子牙河的老龟精,受龙王之托暗中看护。
至于玄机子师徒,被阴差们带回地府发落——私自炼制邪术、扰乱阴阳,够他们受的了。
张掌柜这才知道,自家这木牌牵扯如此之广。他欲将木牌交还白十三,白十三却摇头:“祖上之约不可废。这木牌已重新加持,可再用百年。只是张掌柜需记得,行善当有度,取财应有道,平衡二字,乃是地至理。”
张掌柜躬身应是。
第二,镇上怪事全消。张掌柜依旧开着客栈,依旧对有些人收高价,对有些人少收钱。只是从此之后,每逢初一十五,他都会在客栈后院设一桌,摆三杯清酒,敬地,敬鬼神,敬那些看不见的守护者。
而杏儿姑娘呢?她后来嫁给了张掌柜的独子,这是后话了。只是有人,成亲那日,看见一条白蟒的影子在云中一闪而过,仿佛在点头致意。
青河镇的故事,就这样一代代传下来。老人们总,举头三尺有神明,行事但求问心无愧。善恶到头,总有计较,不在阳间,便在阴间。这大概就是“张不量”的故事,留给后人最朴素的道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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