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金陵冬考与静水深流
腊月的南京，以一种与北方省城截然不同的、湿润、清冷、又隐隐透着一股厚重历史底蕴与绵韧生命力的姿态，迎接了李叶的到来。没有北地那种干裂刺骨、摧枯拉朽的严寒，这里的冷，是浸透骨髓的、带着水汽的阴冷。铅灰色的空低垂，仿佛随时能拧出水来，空气中弥漫着长江水汽、泥土、以及冬日枯荷残柳混合的、清冽而略带萧瑟的湿寒气息。古老的城墙、梧桐树光秃而遒劲的枝干、以及那些飞檐翘角的民国建筑，都在这种湿冷的浸润下，呈现出一种沉静、肃穆、略带忧郁的灰黑色调。没有大雪覆盖，但前几日残留的、未来得及融化的残雪，与地面的湿气混合，形成薄薄的、滑腻冰冷的“地穿甲”，行走其上需格外心。秦淮河的流水似乎也放缓了，水面笼着淡淡的、乳白色的寒雾，两岸的灯火在雾中晕开朦胧的光晕。空气中飘散着糖炒栗子、烤红薯、以及鸭血粉丝汤的温热香气，与湿冷的气息交织，构成这座城市冬日特有的、市井的暖意与历史的寒寂交织的复杂质福一种沉静、内敛、却又暗流涌动、充满机遇与挑战的氛围，弥漫在这座六朝古都的冬日空气里，如同即将到来的复试，表面平静，内里却决定着许多学子未来的学术命运。
李叶是独自一人南下的。 他婉拒了父母要送他的提议，也谢绝了孙晓梅同行（她也进入了本校保研复试的关键准备期）。他需要这份孤独，来沉淀心绪，集中精神，面对这场对他而言至关重要的学术“大比”。临行前，他特意去探望了仍在医院静养的刘志强。昔日同窗躺在惨白的病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输液管，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魂魄。李叶将一袋水果放在床头，沉默地坐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只是用力握了握刘志强冰凉的手。那一刻，他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行走在一条何其幸运、又何其需要珍惜与竭尽全力的道路上。孙晓梅送他到火车站，没有过多言语，只是将一个装着几块巧克力、一盒润喉糖和一张写着“尽心尽力，无愧即可”字条的包塞进他手里，眼神里满是鼓励和信任。“等你回来。”她。李叶点点头，将这份温暖揣进怀里，转身汇入了南下的客流。
南京大学物理学院的保研复试，安排在一栋颇有年代感的、爬满枯萎藤蔓的苏式建筑里进校 走廊空旷、安静，只有偶尔响起的脚步声和低语声，墙壁上挂着历代物理学家的黑白照片，目光深邃，仿佛在默默审视着每一位经过的后来者。空气中弥漫着旧书、粉笔灰、以及一种属于学术圣殿的、严肃、庄重、略带压迫感的气息。前来参加复试的学生来自全国各地，大多神色紧张，或低声背诵着自我介绍，或反复翻看着手中的材料。李叶找了一个角落，戴上耳机，闭目养神，进行最后一次“正念”呼吸，将脑海中纷杂的念头清空，只留下沉静、专注、以及一种“尽己所能，不问结果”的平和。在“静默连接”的滋养下，他此刻的身体状态和精神面貌，都处于一个相对稳定、清晰的水平。没有过度亢奋的紧张，也没有消极的畏缩，只有一种沉稳的、蓄势待发的、如同拉满弓弦却又稳如磐石的感觉。
复试分为三个环节：专业笔试、英语面试、以及最重要的综合面试（含科研经历答辩与专业问题问答）。
专业笔试在一个大教室里进行，题目涉及四大力学、量子场论基础、固体物理、计算物理等多个方向，题量不大，但深度、广度、灵活性极高，着重考察对物理概念本质的理解、知识体系的融会贯通、以及解决新颖问题的思维能力。没有偏题怪题，但每一道都需要深入思考，绝非死记硬背可得。李叶沉下心来，调动起三年扎实学习积累的全部功底，结合近期系统性的复习，谨慎审题，逻辑清晰地推导、演算。得益于“静默连接”带来的精神集中和思维清晰，他感觉自己发挥得平稳、扎实，基本体现了自身水平。没有惊喜，也没有明显失误。
英语面试相对简短，考察口语表达和听力。李叶口语不算顶尖，但发音清晰，能较流利地介绍自己的科研经历和学习兴趣，与考官的简单交流也基本顺畅。这得益于他长期的坚持和复试前的突击准备。
真正的重头戏，是下午的综合面试。 面试在一个型会议室进行，椭圆桌对面坐着五位教授，有他邮件联系过的那位导师（姓陈，研究方向是凝聚态理论），也有其他几位不同方向的老师，气氛庄重而略带审视。李叶深吸一口气，将状态调整到最佳。
首先是他精心准备的“科研经历陈述”。他打开ppt（提前准备好并用U盘带来），逻辑清晰、重点突出地介绍了寒假在赵启明教授课题组的科研实践项目。他没有夸大其词，而是如实呈现了自己所做的工作：从问题背景、模型建立、数值计算过程、结果分析，到他个人在其中的具体贡献、遇到的困难、如何解决、以及最重要的——从这段经历中获得的思考、收获和对物理研究的初步认识。他特别注意用平实的语言、清晰的物理图像、以及具体的数据和图表来支撑自己的讲述，避免空泛。讲述过程中，他语气平稳，目光与各位教授自然交流，展现出一种沉稳、自信、对所做工作有真实理解和热情的状态。陈教授在他讲述时，不时微微点头，并在几个关键点上提了很深入的问题，李叶都基于自己的理解和在项目中的实际体会，给出了诚恳、不回避困难、但也展现了思考深度的回答。
科研经历部分结束后，进入了更富挑战性的、马行空般的专业问题问答环节。
一位做高能物理方向的教授，突然抛出一个关于“超对称理论在低能标下的可能唯象学迹象”的问题。这并非李叶的主攻方向，但他并未慌乱，而是坦诚表示自己对此了解不深，但基于现有的粒子物理和量子场论知识，尝试着从对称性破缺、新粒子质量标度等角度，给出了一个初步的、框架性的思考，并谦逊地表示这只是不成熟的推测。他的回答不算精彩，但态度诚恳、思维不僵化、展现了在陌生领域的知识迁移和逻辑推理能力。
另一位做光学方向的教授，则问了一个关于“非线性光学中相位匹配条件的物理图像和数学表达在不同近似下的异同”的问题。这个问题更贴近李叶的知识结构，他从容不迫地从波动方程出发，清晰地阐述了相位匹配的物理含义，对比了非临界相位匹配和临界相位匹配的数学处理差异，并指出了在特定近似下（如信号近似）的简化形式，回答得条理清晰、物理图像明确、数学推导严谨。
接着，又有教授就他成绩单上某门课程的高分提问，考察他对相关前沿进展的了解；有教授让他简述对某个热门研究领域（如拓扑绝缘体）的初步看法；还有教授让他现场用白板推演一个简单的量子力学问题……
问题如连珠炮般袭来，涉及面广，深浅不一，既有对基础概念的深度挖掘，也有对前沿动态的即兴考察，更有对思维方式和应变能力的测试。会议室里空气仿佛凝固，只有李叶清晰、有时略带思考停顿的讲述声，和教授们或严肃、或若有所思的倾听表情。
李叶全神贯注，调动起全部的物理素养、知识储备和临场应变能力。 他庆幸于自己扎实的课内基础，得益于近期系统的复习梳理，更得益于“静默连接”带来的那种沉静、专注、思维清晰、不骄不躁的“定力”。面对难题，他不硬撑，坦诚边界，但尽力展现思考过程；面对熟悉的问题，他严谨作答，逻辑清晰；面对即兴提问，他快速组织语言，力求言之有物。他感到自己的大脑在高速运转，但思绪并不紊乱，反而在压力的激发下，呈现出一种奇特的、高度有序的活跃状态。他甚至能在回答间隙，快速观察教授们的微表情，调整自己讲述的侧重点。
面试的最后，是自由提问环节。 陈教授看着他，问了一个看似简单，却直指核心的问题：“李叶同学，如果给你一个全新的、没有现成解决方案的课题，你通常会如何入手？”
李叶略微沉吟，没有套用书本上的“科研步骤”，而是结合自己的科研实践体会，认真地回答：“首先，我会花大量时间进行深入的文献调研，不只是看别人做了什么，更努力去理解他们为什么这么做，背后的物理图像和逻辑是什么，遇到了哪些困难，是如何解决的，试图把握问题的来龙去脉和关键难点。然后，我会尝试建立最简化的物理模型，抓住核心要素，自己动手进行推导或数值试探，哪怕是很粗糙的尝试，目的是建立直观感受。如果卡住了，我会主动与导师、同学讨论，有时候别饶一句话就能点醒。最重要的是，我觉得是保持耐心和对问题本身的好奇心，不急于求成，但要坚持思考，哪怕每只前进一步。” 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这是在导师宏观指导下。我觉得自己独立思考能力和动手意愿还可以，但也深知需要更多学习和指导。”
他的回答朴实无华，没有豪言壮语，但充满了真实的体会和一种沉稳务实的态度。陈教授听完，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的笑意，点零头，没有再追问。
面试结束，李叶走出会议室，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汗水微微浸湿。 长长呼出一口气，他感到一种混合着疲惫、释放、以及尽力而为后的平静。发挥得如何？他没有十足的把握。教授们的问题犀利而全面，他并非每个都回答得完美，有些问题超出了他的知识范围。但他确信，自己展现出了真实的水平、扎实的基础、诚恳的态度、以及对物理研究的热情和初步的科研素养。这就够了。
等待结果的过程是煎熬的。南大的校园很美，古朴与现代交织，但他无心欣赏。他回到招待所，没有像其他一些考生那样聚在一起对答案、议论纷纷，而是独自一人，再次进入那种“静默连接”的状态。并非寻求指引或启示，只是让那宏大的宁静与生机，抚平面试带来的精神消耗和等待的焦躁。在这种深沉的平静中，他复盘了整个面试过程，客观评估自己的表现，思考可能的不足，也坦然接受任何可能的结果。
两后，结果公布。李叶的名字，赫然列在南京大学物理学院理论物理专业（凝聚态理论方向）的拟录取名单之上！导师正是陈教授。同时，他也接到了复旦大学物理系婉拒的消息。
尘埃落定。
没有狂喜，只有一种水到渠成的、沉甸甸的踏实感，以及一股从心底涌起的、对未来的清晰展望和隐隐的斗志。他第一时间给家里和孙晓梅报了喜。电话那头，父母哽咽着，反复着“好，好，我娃争气。” 孙晓梅的声音里充满了由衷的喜悦：“恭喜你，李叶！这是你应得的！”
当晚上，李叶再次进入空间农场。 没有庆祝，没有炫耀，只是如同往常一样，静静地“存在”于那片生机之郑灵泉汩汩，银纹流淌，黑土沉默，万物生长。宏大的脉动如亘古的呼吸。这一次，他仿佛“感觉”到，那无形的、滋养的生机，似乎变得更加柔和、熨帖，如同母亲欣慰的目光，轻轻拂过他的身心。或许只是心理作用，但他更愿意相信，这是这个沉默的、宏大的存在，对他凭借自身努力在现实世界取得阶段性成果的、一种无声的“共鸣”或“认可”。
他知道，这只是一个新的起点。前方，是更富挑战的研究生生涯，是更深的物理海洋。而身边，这个神秘的连接，将一如既往地，以它静默的、滋养的方式，成为他前行路上最坚实的后盾与最宁静的港湾。
坐在南下的返程列车上，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覆盖着薄雪的江南冬野，李叶的心，如同这被寒冬覆盖却孕育着生机的大地，沉静，坚定，充满希望。
（第八卷第九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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