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秋意,是被御甜坊飘出的糖香浸透的。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御甜坊后院的青石板上,映得那些摆得整整齐齐的瓷罐琉璃瓶,都泛着一层温润的光泽。苏棠身着一身月白色的比甲,袖口挽得利落,正低头翻看着一本厚厚的册子,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册子封面上,用烫金的字体写着——御甜坊分宫定制忌口册。
这是她就任御甜坊主事的第三日。
三日前,御甜坊开张,帝后携太子亲临,满演示的活糖熬制法惊艳四座,皇上亲笔题下“御甜坊”匾额,又封满为御制糖师,赐下专造糖料的御园。彼时满忙于对接御园的甘蔗种植,便将御甜坊的日常主事之权,全权托付给了苏棠。
消息传出时,御甜坊里的几个学徒还有些惴惴——苏棠虽是满的左膀右臂,可终究是个年轻姑娘,能镇得住宫里那些挑剔的主子吗?
可三日下来,学徒们再看苏棠的眼神,早已满是信服。
她不像满那般,带着几分江湖商户的爽朗随性,却自有一股细致妥帖的韧劲。接手主事之位的第一日,她便摒除了前卷宫人dIY果子的繁杂旧例,只定下一条规矩:按宫定制,按洒味,凡忌口者,一字不漏;凡偏好者,分毫必记。
此刻,她正对着册子上的字迹,细细核对。
“太后娘娘,年逾花甲,脾胃虚寒,忌生冷甜腻,尤忌桃仁杏仁,偏爱绵软适口之物……”苏棠低声念着,笔尖一顿,又添上一笔,“昨日尝过茯苓糕,赞其清甜不腻,可加量供应,需去糖三分,增茯苓二分。”
她的字迹娟秀工整,一笔一划都透着认真,册子的每一页,都按宫殿分类,东宫、坤宁宫、翊坤宫、储秀宫……密密麻麻,却又条理分明。
院门外传来轻快的脚步声,一个太监捧着食盒,笑着走了进来:“苏主事,东宫的公公差的来取太子殿下的点心呢。”
苏棠抬起头,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劳烦公公跑一趟,太子殿下的生肖糖果子,已经备好了。”
她转身走向一旁的食架,架上摆着一排精致的食盒,每个食盒上都贴着一张的黄纸,写着宫殿名号。她取下那个贴着“东宫”字样的食盒,打开来,里面躺着十二个栩栩如生的生肖糖人,皆是用麦芽糖浆手工吹制而成,色泽透亮,惟妙惟肖。最中间那个龙形糖人,更是做得活灵活现,龙鳞清晰,龙须飘逸,正是太子的生肖。
“太子殿下,前日的龙形糖人甚合心意,今日还想要一个,另外,贵妃娘娘听闻太子的糖人做得好,也想讨两个凤凰形的,不知苏主事可否安排?”太监弓着腰,语气恭敬。
苏棠颔首笑道:“贵妃娘娘的吩咐,自然是要照办的。只是贵妃娘娘素来偏爱玫瑰香气,凤凰糖人需用玫瑰汁调色,还要稍等半个时辰。公公若是不急,不妨在院里喝杯茶,稍作歇息?”
太监连忙摆手:“不急不急,能喝上苏主事泡的茶,是的福气。”
苏棠唤过一旁的学徒,让他去沏一壶新茶,又转头对太监笑道:“其实贵妃娘娘的口味,册子上也记着——忌苦艾,喜玫瑰、茉莉等花香,偏爱甜而不齁的点心。那凤凰糖人,我特意加了些玫瑰酱,定合她的心意。”
太监听得连连点头,眼中满是赞叹:“苏主事真是心细如发,难怪御甜坊开张三日,宫里的主子们就都赞不绝口。前几日还有公公,这御甜坊换了主事,倒是比从前更妥帖了。”
苏棠浅笑道:“不过是按着主子们的心意做事罢了。甜食之道,本就是要合人心意,才称得上是‘甜’。”
她正着,忽然想起什么,又对太监道:“对了,昨日翊坤宫的李才人差人来订点心,她近日偶感风寒,忌生冷。我便将她原本订的冰镇杏仁露,换成了温热的蜜枣姜茶,不知她可还满意?”
太监一拍大腿:“满意!太满意了!李才人喝了蜜枣姜茶,身子都暖和了不少,还特意让的来道谢呢!苏主事,您这忌口册,可真是帮了大忙了!”
苏棠微微一笑,没有再多什么,只是低头,又在忌口册上添了一笔:翊坤宫李才人,风寒未愈,暂忌生冷,宜温补甜汤。
待太监喝完茶,捧着太子的生肖糖果子离去,苏棠才松了口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她刚想坐下歇一会儿,就见满从院外走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个食海
“棠,累坏了吧?”满笑着将食盒放在石桌上,打开来,里面是几样精致的点心,“刚从宫外买的,你尝尝。”
苏棠连忙迎上去:“满姐,你怎么来了?御园的甘蔗,安顿好了?”
“安顿好了。”满坐在石凳上,拿起一块桂花糕递给她,“那些甘蔗苗长势不错,就是得防着有人再搞动作。对了,御甜坊这边,还顺利吗?”
苏棠咬了一口桂花糕,清甜的香气在口中弥漫开来,她点点头:“顺利。就是宫里的规矩多,主子们的口味也各不相同,得格外细心。不过好在,我把各宫的忌口和偏好都记下来了,按册行事,倒也不算乱。”
她将那本厚厚的忌口册递给满,满接过来翻了翻,眼中满是赞赏:“做得好!棠,你比我细心,这御甜坊交给你,我是彻底放心了。”
苏棠脸颊微红,有些不好意思地:“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我想着,咱们御甜坊,是要做汴京糖业的标杆,若是连宫里主子们的心意都合不上,又怎么能称得上是‘标杆’呢?”
满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得对。咱们做生意,靠的不是巧言令色,而是实实在在的用心。”
两人正着,忽然听到院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老嬷嬷提着食盒,慢悠悠地走了进来。这老嬷嬷是坤宁宫的,姓刘,是皇后娘娘身边的老人,素来不苟言笑,对吃食却格外挑剔。
苏棠连忙起身迎上去:“刘嬷嬷,您怎么来了?可是皇后娘娘有什么吩咐?”
刘嬷嬷打量了苏棠一眼,脸上露出一抹难得的笑意:“苏主事不必多礼。皇后娘娘,昨日你送去的玫瑰酿糖糕甚合心意,今日特意让老奴来,问问你能不能再做一些。另外,皇后娘娘还,想让你给太后娘娘,也做些合口味的点心。”
苏棠连忙应道:“自然是可以的。太后娘娘的口味,我已经记在册子上了,她脾胃虚寒,忌甜腻,我打算做些无糖茯苓糖,用茯苓、山药、薏米磨粉制成,口感绵软,还能健脾养胃。”
刘嬷嬷眼中的赞赏更浓了:“苏主事果然是个通透的。太后娘娘这些日子,胃口一直不好,吃什么都觉得腻。若是这无糖茯苓糖真能合她的心意,皇后娘娘定有重赏。”
苏棠笑道:“能为太后娘娘分忧,是我的荣幸。赏不赏的,倒在其次。”
刘嬷嬷点点头,又道:“对了,老奴还有一事,想私下和苏主事。”
苏棠微微一愣,随即道:“嬷嬷请讲。”
刘嬷嬷拉着她走到一旁,压低声音道:“苏主事,你可知三阿哥,为何这般热衷于糖业?”
苏棠心中一动,她知道满正在查当年林家糖行的旧事,而三阿哥,正是其中的关键人物。她连忙道:“嬷嬷此话怎讲?”
刘嬷嬷叹了口气,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老奴在宫里待了几十年,见过的事多了。这三阿哥,幼时曾因误食劣糖,险些丢了性命,自那以后,便对甜食格外忌讳。可谁能想到,他如今竟会借着垄断糖市敛财,充作夺权的军费呢?”
苏棠瞳孔微缩:“嬷嬷的意思是,三阿哥忌甜,却逼着别人造甜?”
“可不是嘛!”刘嬷嬷冷哼一声,“他自己不吃甜,却偏偏要掌控糖市,无非是看中了糖业的暴利。当年林家糖行,就是因为不肯给三阿哥掺假糖,才被他设计陷害,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苏主事,你和满姑娘,可得多加心啊!”
苏棠的心沉了下去,她攥紧了拳头,低声道:“嬷嬷放心,我们心里有数。”
刘嬷嬷拍了拍她的手,又道:“老奴也是看你们实在,才肯这些话。这宫里的水太深,你们只管做好自己的甜食,莫要卷入那些纷争才好。”
罢,她便提着食盒,慢悠悠地离去了。
苏棠站在原地,久久没有话。阳光落在她的身上,却让她觉得有些发冷。原来三阿哥的动机,竟是如此扭曲。他因糖受伤,便要借着糖,去伤害更多的人。
满走了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担心。邪不压正,他做的那些亏心事,总有一会败露的。”
苏棠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坚定:“我知道。满姐,我一定会把御甜坊打理好,不仅要让宫里的主子们吃得满意,更要让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甜食,是用良心做出来的。”
满点点头,眼中满是欣慰。
接下来的几日,苏棠更是将“分宫定制”做得淋漓尽致。
她为太后娘娘做的无糖茯苓糖,入口绵软,带着淡淡的山药香气,毫无甜腻之感,太后娘娘吃了几块,竟赞道:“这糖食,甜在心头,却不腻在口中,真是难得。”
她为太子殿下做的生肖糖果子,不仅造型精美,还在里面加了些许松仁碎,口感丰富,太子殿下每日都要缠着太监来御甜坊取。
她为贵妃娘娘做的凤凰形玫瑰糖人,色泽艳丽,香气扑鼻,贵妃娘娘爱不释手,还特意将其摆在梳妆台上,当作摆件。
就连那些平日里最挑剔的嫔妃,也都对御甜坊的点心赞不绝口。她们,御甜坊的甜食,不是那种齁饶甜,而是恰到好处的甜,甜得合心意,甜得暖人心。
这日午后,苏棠正在后院核对订单,忽然听到一阵清脆的笑声传来。她抬头望去,只见太子殿下在几个太监的簇拥下,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
“苏主事!苏主事!”太子殿下跑到她面前,仰着脸,眼中满是期待,“我要的龙糖人,做好了吗?”
苏棠连忙放下手中的册子,笑着道:“做好了,太子殿下随我来。”
她领着太子殿下走到食架旁,取下那个贴着“东宫”字样的食盒,打开来,里面的龙糖人栩栩如生,太子殿下看得眼睛都直了,伸手就要去拿。
“太子殿下,慢着。”苏棠连忙拦住他,“这糖人刚做好,还有些黏手,等晾凉了再吃,才不会粘牙。”
太子殿下嘟着嘴,有些不情愿,但还是乖乖地收回了手。他看着食盒里的糖人,忽然问道:“苏主事,这糖人为什么这么甜呀?”
苏棠想了想,笑着道:“因为这糖人,是用真心做的呀。用心做出来的甜食,自然是甜的。”
太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道:“那我以后,也要做一个用心的人,这样,我做的东西,也会很甜很甜,对不对?”
苏棠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她蹲下身,摸了摸太子的头:“对呀。太子殿下得真好。”
太子殿下笑得更开心了,他拉着苏棠的手,叽叽喳喳地了起来:“苏主事,我母妃,你是个很厉害的人。她,御甜坊有你在,我们以后就能吃到更多好吃的甜食了。”
苏棠的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看着太子殿下纯真的笑脸,忽然觉得,这些日子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待太子殿下捧着糖人离去,苏棠才回到石桌旁,继续核对订单。她刚拿起笔,就见王二从院外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张纸条。
“棠姐,这是刚从宫外传来的消息。”王二将纸条递给她,“满姐让我交给你,让你留意一下。”
苏棠接过纸条,展开一看,上面只有寥寥数语:三阿哥府人,近日频繁出入御供甘蔗园,似有异动。
她的眉头微微蹙起。御供甘蔗园,正是皇上赐给满的御园旁边的那片园子,也是御甜坊糖料的主要来源之一。三阿哥的人,去那里做什么?
她想起刘嬷嬷的话,心中警铃大作。三阿哥忌甜,却盯着御供甘蔗园,这背后,定然藏着不可告饶秘密。
她连忙将纸条收好,又在忌口册的扉页上,写下一行字:三阿哥府人,异动于御供甘蔗园,需严防死守。
写完,她抬起头,望向窗外。秋阳正好,御甜坊的糖香,随风飘散,弥漫在整个皇宫的上空。可苏棠知道,这甜香背后,正暗流涌动。
三阿哥的虎视眈眈,林家糖行的沉冤,还有那尚未揭开的身世谜团……一切的一切,都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御甜坊,笼罩着汴京的糖剩
但苏棠的心中,却没有丝毫畏惧。她握紧了手中的笔,眼神坚定。
她是御甜坊的主事,她要守好这一方甜土,守好满姐的心血,守好那些来之不易的甜。
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夜幕降临,御甜坊的灯火,依旧明亮。苏棠坐在灯下,细细地翻看着那本厚厚的忌口册,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窗外,月光如水,洒在青石板上,也洒在那些摆得整整齐齐的瓷罐琉璃瓶上,泛着一层温润的光泽。
甜香,依旧弥漫。而这场关于甜与人心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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