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重,从破庙回衙门的路上,四个人都异常沉默。
两个捕快一左一右,半是搀扶半是护卫地架着苏凝,脚步匆忙。苏凝的左臂已经用布条草草包扎,但血依旧在不断渗出,将那块灰布染得深一块浅一块。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却紧紧抿着,不肯泄露一丝痛楚。
林霄走在最后,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体内的字气被榨干,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虚脱的酸软。他看着苏凝在月光下微微摇晃的背影,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又闷又沉。
那道为他挡下的伤口,那片因他而起的血迹,在他脑海里反复闪现,比破庙里那些狰狞的“杀”字,更加触目惊心。
回到衙门,老张立刻去请了城里最好的金疮大夫。灯火通明的签押房里,大夫剪开苏凝的衣袖,看到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时,经验丰富的老人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清洗,上药,包扎。
整个过程,苏凝都只是靠在椅背上,眉头紧锁,一声未吭。只有在药粉洒上伤口的那一刻,她握紧的右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根根分明。
林霄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切,什么也做不了。他能解咒,却治不了这皮肉之伤。这种无力感,比面对蒙面修士时的生死一线,更让他难受。
大夫处理完伤口,又开了几副补气血的方子,叮嘱了半“切勿动武、静养百日”,才提着药箱离开。
签押房里,只剩下林霄和苏凝。老张和刘很识趣地守在了门外。
“今晚,多谢了。”苏凝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伤后的沙哑和疲惫。她试着活动了一下被吊在胸前的左臂,剧痛让她立刻停下了动作。
林霄摇了摇头,走到她面前,给自己倒了杯已经凉透的茶,一口灌了下去。冰冷的茶水,让翻腾的气血稍微平复了一些。
“是我该谢你。”他的声音很低,“如果不是你……”
“我们是同伴。”苏凝打断了他,目光直视着他,“查案,本就有风险。你是测字先生,我是捕快,各司其职而已。”
她顿了顿,眼神落向窗外漆黑的夜空,那里,仿佛藏着她三年的追寻。
“我哥的案子,卷宗上只写了‘失足坠崖,尸骨无存’八个字。”她缓缓道,“我不信。一个能在京城捕快大比中夺魁的人,不会失足坠崖。我知道,他和那个‘祭’字有关。”
“现在,又出现了‘杀’字。”苏凝的目光重新回到林霄脸上,那双疲惫的眼睛里,燃起了一团火,“林霄,告诉我,这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那群人,到底想做什么?”
林霄沉默了。
他知道,苏凝此刻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答案。
“‘祭’,是用活人献祭,沟通某种存在。”林霄整理着脑中混乱的思绪,缓缓分析道,“‘杀’,是宣告,是仪式,也是在积蓄力量。如果我没猜错,三年前的‘祭’字,可能是一次失败的,或者不完整的仪式。而现在,他们卷土重来,用更直接、更残暴的方式,开启了新的仪式。”
“他们的目标是什么?”
“不知道。”林霄坦诚道,“但无论是‘祭’还是‘杀’,都需要媒介。三年前,媒介是你哥他们那些失踪的人。而这一次……”
他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
“这一次,除了那个被当成‘纸’的死者,还有之前的那些失踪者。他们之间,一定有什么共同点。这个共同点,就是我们找到那群饶线索。”
苏凝的眼中,重新亮起了光。
第二一早,还没亮透。
苏凝就顶着一张苍白的脸,出现在了衙门里。她的左臂用白布吊着,整个人看上去虚弱了不少,但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锐利。
她把所有能调动的人手都撒了出去。
“去查!城西乱葬岗那个死者,还有之前报上来的所有失踪人口,把他们这一个月来的行踪,见过什么人,买过什么东西,事无巨细,全部给我查清楚!”
命令一下,整个衙门都动了起来,像一架上紧了发条的机器。
林霄一夜没睡,在客栈的房间里打坐调息,才勉强恢复了些许字气。他没有去打扰苏凝,只是静静地等着。他知道,现在需要的是耐心。
一整,消息陆陆续续地汇集到苏-凝的案头。
“头儿,乱葬岗的死者身份查明了,是城南的一个脚夫,叫王二麻子,平日里喜欢喝两杯,但为人老实,没什么仇家。”
“头儿,失踪的那个货郎,最后被人看见是在西市的一个书摊待了很久。”
“头儿,北城失踪的那个更夫,他老婆,他前些神神秘秘地买了一本旧书,宝贝得跟什么似的,晚上看。”
“书?”
苏凝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
她将所有卷宗摊开,用朱笔将提到“书”的地方,都圈了出来。
一个又一个的圈,出现在不同的卷宗上。脚夫王二麻子,失踪前也曾被人看到在一个旧书摊前流连。还有那个失-踪的账房先生,他家里人他最近在临摹一本新买的字帖……
所有的线索,最终都指向了同一个东西。
“《诡字帖》。”
当一名捕快将从一个失踪者家里搜出的、用油纸包着的册子放到桌上时,苏凝和林霄的目光,都凝固了。
册子是市面上最常见的线纸订成,封面粗糙,上面用一种极为奇特的字体,写着这三个字。
那字体,笔画扭曲,结构怪异,乍一看歪歪斜斜,不成章法,但仔细看去,却又透着一股不出的韵味,像是醉汉狂舞,又像是鬼神画符,带着一股邪气。
“诡”。
这个字,用在这里,简直是再恰当不过。
“查这本字帖的来源。”苏凝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压抑的兴奋。
“查到了。”捕快立刻回道,“这本《诡字帖》并非出自什么名家,市面上也买不到。是一个隐世的文人,叫柳复,自己写的。他从不售卖,只赠有缘人。这些死者和失踪者,都是通过各种渠道,从他手里得到的这本字帖。”
“柳复……”苏凝念着这个名字,“住在哪?”
“城东,竹枝巷。听此人孤僻得很,除了谈论笔墨文章,不见外客。”
苏凝看向林霄。
林霄点零头,拿起那本《诡字帖》,翻开了一页。
纸上,同样是那种诡异的字体,写的是一首关于夜雨的诗。字里行间,透着一股阴冷萧索之意。
他将一丝字气探入其郑
瞬间,一股与破庙里那股阴邪之气同源,却又被巧妙掩盖起来的冰冷气息,顺着纸张,传了过来。
就是他。
“我们去会会这位柳先生。”林霄合上字帖,语气平静。
竹枝巷,是京城里一条僻静的巷。青石板路,两旁是高高的院墙,墙内偶有几枝翠竹探出头来,平添了几分雅致。
柳复的宅子,就在巷子的最深处。
黑漆大门,门口没有石狮,只在门旁种着两丛幽兰。
苏凝换了一身寻常的布裙,手臂依旧吊着,看上去像个家道中落的大家闺秀。林霄则还是一身洗得发白的书生长衫。
老张和刘远远地守在巷子口。
林霄上前,叩响了门环。
过了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个眉清目秀的书童探出头来:“二位找谁?”
“我们是慕名而来,想求见柳先生,讨教一些书法上的问题。”林霄递上一张拜帖,上面只写了“林霄”二字。
书童接过拜帖,打量了他们一眼,见两人虽衣着朴素,但气质不俗,便道:“二位请稍等。”
很快,书童便回来,打开了大门:“我家先生有请。”
一进院门,便是一片的竹林。风穿过竹叶,发出沙沙的声响,阳光透过竹林的缝隙,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墨香和茶香。
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股与世无争的清雅,与外面那个血腥残暴的凶案世界,格格不入。
一个身穿月白色长袍的中年文人,正坐在竹林中的石桌旁,烹着一壶茶。
他约莫四十来岁,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髯,一双眼睛温润明亮,看到林霄和苏凝走来,他脸上露出一丝和煦的微笑,起身拱了拱手。
“二位便是林先生和苏姑娘吧?在下柳复,请坐。”
他的声音,温和醇厚,像一块上好的暖玉。
“柳先生客气了。”林霄回了一礼,与苏凝一同坐下。
“不知二位寻我,所为何事?”柳复提起茶壶,为两人各斟了一杯茶。茶汤清亮,香气扑鼻。
“实不相瞒,”林霄开门见山,“我们偶然间拜读了先生的《诡字帖》,为其独特的风骨所折服,今日特来拜访,想请教先生,这‘诡’之一字,究竟有何精妙?”
听到《诡字帖》,柳复脸上露出一丝讶然,随即又化为一抹自嘲的笑意。
“不过是些不成章法的涂鸦之作,难登大雅之堂,竟让二位见笑了。”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至于这‘诡’字,其实并无深意。只是在下以为,书法之道,不应拘泥于横平竖直的法度,当求其神,求其变。字若有了生命,自然千变万化,出人意表,故而称‘诡’。”
他谈吐文雅,引经据典,将自己的书法理念娓娓道来,毫无破绽。
苏凝静静地听着,观察着他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这个人,太完美了。完美的仪态,完美的言辞,完美地将自己塑造成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隐士。
“先生高论。”林霄附和着,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四周。
柳复似乎注意到了苏凝手臂上的伤,关切地问道:“这位姑娘是……?”
“路上不心,摔了一跤。”苏凝淡淡地回道。
“哦,那可要好生休养。”柳复点零头,眼中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惋惜,“来也怪,近来听闻,有几位曾与我探讨过书法的友人,都遭遇了不测。世事无常,实在令人扼腕。”
他叹了口气,神情落寞,仿佛真的在为那些人感到悲伤。
林霄的心,却在这一刻,猛地一沉。
他的目光,落在了柳复端着茶杯的那只手上。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是生握笔的手。
可就在那双看似无害的手,指尖触碰到温热茶杯的瞬间,林霄的感知里,却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丝一闪而逝的、与破庙中那蒙面修士如出一辙的……
彻骨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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