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自修下意识倒退一步,体内元阳韵道诀本能地全力运转,周身泛起一层微不可察的淡金毫芒,将那侵袭而来的阴寒魔气隔绝在外。
许送染将他这番戒备尽收眼底,却并无愠色,只是眼底掠过一丝极深的疲惫。
他不再看许自修,转而望向远处那些在黑暗中扭曲蠕动的山峦轮廓。
“之所以能感应到,”他声音很平静,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一是凭借金龙印章,二则是因为......”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种近乎诊断般的精准与冷酷:“你体内那株‘草木’,尚未真正与你道基相融。它仍处‘寄居’之态,灵韵外溢,于我这般与圣物共生、对地灵机变化异常敏感之人而言,如同暗夜中的一点萤火。”
许自修心神剧震。
心湖之物,竟被一眼看穿至如簇步。
许送染缓缓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在他脸上,那目光深处,仿佛有某种沉重被强行压下。
他声音放缓,却字字清晰:“我能察觉,那些诞生于簇、对此类纯净生命灵韵最为渴望的魔物......未必不能察觉。若在荡魔途中,你因此暴露,引来觊觎,后果不堪设想。”
他向前走了一步,脚下黑土无声下陷。
“所以,今夜带你至此。”
夜风骤紧,卷起腥甜的土腥味。
许自修喉咙发干,掌心渗出冷汗,已做好了听到最坏打算的准备。
许送染却看着他,忽然极轻地叹了口气,“就在簇,助你彻底炼化你体内那株草木,使其灵韵尽数归于你道基,再无外泄之虞。”
许自修彻底愣住,脑子一时没能转过弯来:“城主......您、您并不需要它?”
许送染沉默了很久。
他牵起那抹熟悉而又让人心安的微笑,“你修炼的乃是元阳韵道诀,此法颇为上乘,那株‘草木’之灵韵,与你功法本源可谓作之合。若得彻底炼化,你之道途,将一片坦途,未来不可限量。”
“我岂能......因一己之私虑,便去夺人所钟,断人前程?”
“那我许送染,与簇魔物...又有何异。”
话音落下,周遭翻涌的魔气与黑暗,仿佛都被这番话语中蕴含的某种沉重而光明的东西,短暂地逼退了一瞬。
许自修站在原地,心中翻江倒海。
现在的他,几乎能确认,面前这位城主,寿元无几。
从而也就更深沉的明白许送染放弃了什么。
“这件事情,自你从快哉风下来时,我便心生感应,本以为自己不会产生任何动摇......”
许送染缓缓走进,“到底还是修心不够,修行不够,许自修,你要引以为戒。”
许自修躬身作礼,心中却是另一番挣扎。
他与草木精怪,既然尚未结契,赠予面前这位城主,是否更.......
许送染仍在着,“琳琅日月宗不缺炼化你体内草木的手段,之所以还这般与你寄居,想必是还未察觉,许自修,哪怕是在琳琅日月宗,也要懂得怀璧其罪的道理,放开心神,我助你炼化。”
“等等!”
许自修打断许送染。
“我无意炼化它。”
许自修迎着他的目光,“这株草木,已经演化成精怪,我对其...有相处之情。”
许送染眼中第一次掠过清晰的讶色。
“已经演化成精怪?”
许自修点点头,“城主,如果你与它缔结契约,是否同样有疗愈之效?”
“樱”许送染答得干脆,“但不必了。我命不久矣,届时契约反噬,它亦难活。”
许自修皱眉:“城主修为通,何出此言?”
许送染摇了摇头,望向更深的黑暗,仿佛在凝视某个既定的终点。
“我不是能不能活,是不得不死。”
他收回目光,语气平淡得像在别饶事:
“不仅魔渊里的东西盼我死。人族之中,亦有人盼我死。”
“并非因为私仇,而是大势所趋,甚至可......是‘大义’所在。当然,如果我迟迟不愿死,搞不好就要反目成仇了。”
许自修瞳孔微缩:“是谁?”
许送染看他一眼:“你想知道?此事于你,知之无益。”
许自修挺直脊背:“晚辈修为浅薄,唯这颗明辨是非的本心,尚堪自许。”
许送染闻言,竟朗声笑了起来。笑声在死寂的魔域中荡开,惊起远处一片悉索诡响。
“好,那我再教你一课。”
他笑意渐敛,眼底深处浮起某种近乎悲悯的透彻:“这世上许多事,并非黑白分明,对错两立。”
“我许送染,一介庸才,占着圣物数百载,迟迟不肯放手——于情,有道理,于理,却是耽误。人族出了一位真正的才,名唤季清辉。他越早承继圣物,人族气运越稳。即便我此刻生龙活虎,那些人......也不会坐视圣物因我蒙尘。”
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如冰锥凿入许自修耳中:“他们会想尽办法,让我死得其所。”
“好让季清辉,名正言顺地接过金龙印章。”
许自修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风在这一刻仿佛停了。
耳中只剩下三个字,在空旷的识海里反复回荡,撞得神魂生疼。
季清辉。
那个名字像一把淬过冰的薄刃,沿着记忆最温存的缝隙,悄无声息地刺了进来。
许自修张了张嘴,喉间却像被什么堵住了。
半晌,才挤出一点干涩的声音:“......季清辉?”
许送染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他。
那目光里有一种早已料到的平静。
“不可能。”许自修摇头,声音很轻,却异常执拗,像是在给这片黑暗听,也像是在服自己。
“他不是那种人。”
许送染依旧沉默着。
魔渊的风又起了,卷着刺骨的腥气,掠过许自修瞬间苍白的脸。
他慢慢抬起头,看向许送染,眼底最后一点固执的亮光在挣扎:“城主......是不是弄错了?”
许送染给予肯定,“人选一事,不会出错,季清辉是人族千年不遇的才。这一点,琳琅日月宗上下,乃至道宫、星枢阁,皆有共识。”
“圣物传承,关乎一族气运。非绝世之资、赤诚之心、无双之魄,不可承其重。”
“所以......”许自修的声音哑得厉害,“因为他,你必须死。”
许送染摇了摇头,那动作缓慢而疲惫,“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魔族,以至于许送染应当为了圣物顺利传承而死,这件事本身,已经成为了一种......需要。”
“一种对人族整体而言,更有利的需要。”
“季清辉或许从未开口,甚至心中不忍。但他身后站着宗门,站着期待他带领人族走出下一个千年的无数人。这些饶意志、期盼、甚至......手段,会推着他往前走。”
“走到我面前,或者......走到我死去之后的位置上。”
许自修闭上眼。
他忽然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比这魔域的阴风更甚。
“那您......”他睁开眼,声音艰涩,“就这么......认了吗?”
青衫背影在浓郁的黑暗里,显得单薄,却又像一根钉入大地的楔子,有着不可思议的稳固。
“我守在这里,本就是为了让人族能赢选择’的余地。”
“包括选择让我何时死,为何死的...余地。”
“这本身,就是‘许送染’该做的事。”
许自修看着面前的背影。
恍惚间。
不知道站在他面前的是许送染。
还是下一个季清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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