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空，从来不是寂静的。
这是一种常见的误解，源于人类感官的局限。在《星律》的拟真宇宙中，当埃尔莱，或者，“逻各斯”，将他的感知调谐至“虚空聆听”模式时，那片包裹着他单人侦察舰“溯影号”的、鹅绒般的黑暗，便骤然活了过来。
声音，或者，是数据的洪流被翻译成的、只有极高感知属性玩家才能“听见”的声波形态，汹涌而至。那是宇宙的低语与悲鸣：远方脉冲星规律如心跳的搏动，带着一种古老的威严；星尘云在引力微澜下缓慢旋舞，发出沙砾流动般的簌簌声；更远处，一个刚刚经历超新星爆发的残骸区，辐射出的能量如同持续不断的、撕心裂肺的尖啸。还有更微妙、更难以捕捉的——不同界域规则相互摩擦产生的背景“噪声”，像无数细碎的电蛇在真空中窜动。
埃尔莱闭着眼，斜靠在驾驶座上，全身心沉浸在这片信息的海洋郑他的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嘈杂的集市中分辨某个特定的、细微的呼救。他的姐姐，莱拉，就是在一次看似普通的界域跃迁任务中，遭遇了无法解释的“规则乱流”，意识信号被彻底淹没，只留下一具在现实世界中维持着基本生命体征，却再无反应的躯壳。官方报告语焉不详，归咎于“极罕见神经连接超载事故”。但他不信。他潜入《星律》，这个号称能映射、甚至重塑部分现实规则的奇迹（或者怪物）游戏，就是为了寻找真相。每一个异常的信号，每一次规则的扰动，都可能是一条线索。
“溯影号”正航行于一个被称为“沉眠边疆”的次级界域。这里是已知星图与未探索虚空的缓冲带，充满了破碎的行星带、引力陷阱以及偶尔出现的、前代文明留下的遗迹。他的任务是例行侦察，标记任何有价值的资源点或异常现象，为他的队，“遗痕”，下一步行动提供情报。
突然，一阵极不协调的“杂音”刺入了他的感知。
它不同于自然的宇宙声响，也不同于常规玩家舰船引擎或设备发出的、有规律可循的信号。它是一种……断续的、扭曲的、仿佛信号极度微弱且被强力干扰的波动。更奇特的是，这波动中夹杂着一种埃尔莱无比熟悉的“味道”——基于古代苏美尔楔形文字变体构建的加密协议残留。
他猛地睁开眼，湛蓝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沃克斯，听到吗？”他通过加密频道呼剑
几乎立刻，一个带着慵懒笑意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伴随着背景里隐约可闻的焊接声和某种轻快的电子乐。“随时在线，我的历史学家。怎么，又在虚空中听出了某个失落的文明在唱跑调的歌？”
“可能比那更有趣。”埃尔莱指尖在虚拟操控屏上快速滑动，将捕捉到的异常信号参数和加密特征打包发送过去。“坐标已标记。帮我分析这个信号结构，特别是那加密残留。感觉……很古老，不像是当前玩家主流使用的任何一种。”
“哦？”沃克斯那边的杂音了，显然注意力被吸引过来。“收到，让我瞧瞧……嗯…信号强度弱得可怜，简直像从坟墓里爬出来的电磁波。加密方式…见鬼，这确实是老古董，基底算法至少有三年以上的‘历史’了，在这个游戏里，三年差不多算上古纪元了。正在进行深度解析和溯源…需要点时间。”
三年。埃尔莱心中一动。《星律》公测也才四年多。这信号源，很可能与游戏早期，甚至内测时期有关。那正是莱拉活跃的时期。
“保持连线，沃克斯。我靠近看看。”他推动操控杆，“溯影号”尾部幽蓝色的离子引擎光芒微微增亮，这艘线条流畅、涂装暗哑的侦察舰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向信号来源的方向。
穿过一片密集的、富含金属的行星带，眼前的景象让他呼吸一滞。
一艘船。
静静地悬浮在虚空之中，仿佛凝固在时间琥珀里的昆虫。它的造型古朴，带着《星律》早期飞船设计的鲜明特征——更多的铆接结构、外露的能量管道、以及那种注重功能性而非空气动力学的粗犷线条（尽管在真空中空气动力学本无意义）。船体上覆盖着厚厚的宇宙尘埃及微陨石撞击留下的斑驳痕迹，许多地方可以看到明显的撕裂伤和能量武器灼烧的焦黑印记。最令人不安的是，它没有任何动力信号，舰桥观察窗一片漆黑，像死去巨兽空洞的眼窝。
一艘不折不扣的幽灵船。
“发现目标了。”埃尔莱低声道，将高分辨率扫描数据同步给沃克斯。“船体标识模糊，但结构风格符合‘开拓者’级早期科考船，大概是…第一批进入‘沉眠边疆’的玩家船只型号。”
“开拓者级？那可真是老爷爷辈的了。”沃克斯吹了声口哨，“扫描显示内部生命维持系统完全离线，能源核心休眠…或者，死亡。等等…有发现！它的黑匣子，或者类似功能的记录核心，似乎还在极低功耗下维持着最低限度的运转！就是它在发出那个信号！”
黑匣子还在运行？埃尔莱的心跳加速了。这可能是宝藏，一个了解游戏早期历史、可能触及某些底层规则的窗口。
“我能尝试接入吗？”
“理论上可以。它用的是一种很原始的物理接口协议，我可以远程指导你连接。但心点，逻各斯，这种老古董的防火墙可能原始，但往往带着不可预测的‘病毒’或逻辑炸弹。谁知道当年的玩家和设计师都喜欢往里塞点什么。”
“明白。”埃尔莱操控“溯影号”缓缓靠近，如同深海潜水员接近一艘沉船。他释放出工程无人机，精准地附着在幽灵船外壳一个标影数据中继”的面板上。按照沃克斯的远程指示，无人机探出物理连接线，接入那个布满灰尘的端口。
“连接建立…数据传输开始…速度慢得像蜗牛。”沃克斯实时汇报，“我正在搭建隔离沙盒，防止意外…嗯？等等！”
沃克斯的声音陡然变得严肃。
“怎么了？”
“信号…不只是从这艘船发出的。”沃克斯的语速加快，“我刚才在追踪信号源时，发现了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与背景辐射融为一体的二次谐波。它不属于这艘幽灵船。它来自…更远的地方。而且，它在重复扫描这片空域，扫描模式…非常专业，非常…具有侵略性。”
埃尔莱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是什么？”
“无法完全识别。信号特征经过高度伪装，但有几个底层协议碎片…我见过。上次在‘纷争星云’，我们和‘永恒回响’那帮疯子抢那个规则奇点时，他们的侦察单位就用过类似的技术。”
“莫比乌斯…”埃尔莱低声念出那个名字，那个由马格努斯·克罗尔领导的、野心勃勃的公会。他们追求将游戏力量彻底现实化，为此可以不择手段。他们是猎人，高效的、无情的猎人。
“逻辑推断，可能性超过87%。”沃克斯确认道，“他们很可能也捕捉到了这个微弱的幽灵船信号，和我们一样被吸引过来。或者…他们根本就是在巡逻这片空域，这艘幽灵船只是他们网中的一条鱼，而我们，成了另一条。”
猎人亦是被猎。
广袤虚空带来的不再是探索的壮丽，而是瞬间被压缩的、令人窒息的悬疑福黑暗不再空无，它可能隐藏着冰冷的、注视着你的眼睛。
“数据传输还有多久？”埃尔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恢复了平稳。
“按目前速度，至少还需要十五分钟。而且这还是在对方不干扰的情况下。”
“我们不能冒这个险。”埃尔莱当机立断，“中止数据传输，断开物理连接。清理我们接入的痕迹。沃克斯，全力分析那个二次谐波，我要知道它的大致方位、距离和可能的舰船类型。”
“已经在做了。断开连接…完成。痕迹清理…完成。对方很狡猾，信号飘忽不定，像是用了某种…相位遮蔽技术。距离无法精确判断，方位…大概在我们十点方向，但范围很广。舰船类型推测是高速侦察舰，可能是他们最新的‘银梭’级。”
“银梭”级，以极高的机动性和强大的侦测能力着称，正面冲突，“溯影号”毫无胜算。
“凯拉薇娅。”埃尔莱切换了通讯频道。
“我在。”一个清冷、镇定的女声立刻回应，没有任何多余的词句。仅仅是这个声音，就让埃尔莱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些。塞拉菲娜·罗斯，或者凯拉薇娅，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稳定剂。
埃尔莱快速将当前情况，包括幽灵船的发现、可能存在的早期数据、以及莫比乌斯侦察单位的威胁，简洁明霖汇报给她。
“明白了。”凯拉薇娅略一沉吟，“你的位置不利，处于行星带边缘，缺乏有效掩体。‘银梭’的扫描模式有盲区，在它的侧后方，大约每隔120秒会有一次0.5秒的扫描间隙，这是基于它传感器阵列的物理结构决定的。利用这个间隙，向坐标xxx, YYY, ZZZ移动，那里有一片高密度金属陨石群，可以有效屏蔽它的探测。”
埃尔莱的界面上立刻出现了一个新的导航点。他毫不迟疑，立刻执校“溯影号”引擎功率降至最低，仅凭惯性调整姿态，如同融入阴影的刺客，向着凯拉薇娅指示的方向悄无声息地滑校他紧紧盯着传感器屏幕，捕捉着那个代表未知威胁的信号波动。
“间隙到了，现在！”凯拉薇娅的声音如同精准的节拍器。
埃尔莱猛地将推进器功率推到预设好的低功率档，“溯影号”轻盈地一个侧滑，钻入了那片乱石嶙峋的陨石群郑几乎就在他躲入掩体的下一秒，一道无形的、但能被高级传感器捕捉到的扫描波束掠过他刚才所在的位置。
好险。
“干得漂亮，凯拉。”沃克斯在频道里赞叹，“不愧是我们的大战术师。”
“基本操作。”凯拉薇娅的语气没有任何波动，“逻各斯，幽灵船的数据，值得冒险吗？”
埃尔莱看着传感器上那个依旧静默的、被尘埃覆盖的船影，又想到那独特的、源自古代文明的加密残留。“值得。它可能关联到游戏底层规则的早期构建，甚至…可能和莱拉调查过的东西有关。”他顿了顿，“而且，莫比乌斯对它感兴趣，这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信号。”
“了解。”凯拉薇娅没有追问，“那么，计划变更。沃克斯，继续监控那个‘银梭’，尝试反向追踪它的信号中继节点，找出它是否与更大的单位连接。逻各斯，你暂时保持静默，等待我的进一步指令。我正在向你们的位置靠拢，预计抵达时间…八分钟。”
“你亲自过来？”埃尔莱有些意外。凯拉薇娅通常指挥若定，很少需要亲临一线，除非情况确实棘手。
“一个莫比乌斯的侦察单位出现在这片偏远的空域，本身就不寻常。他们通常只在有明确高价值目标的地方出没。”凯拉薇娅解释道，“我怀疑那艘幽灵船，或者它携带的东西，比我们想象的更重要。我需要第一手情报。”
通讯暂时陷入沉寂。埃尔莱隐藏在陨石阴影中，感受着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跳动。紧张感并未消失，但已转化为一种高度专注的状态。他仔细观察着那片虚空，观察着幽灵船，也观察着那个看不见的猎人。
几分钟后，沃克斯再次出声，语气带着一丝兴奋和凝重：“有发现！关于那个幽灵船！我虽然中断了数据传输，但在断开前，截取到了一段核心日志的碎片，已经破解完毕！”
“内容？”
“是一段船员最后的记录，背景是激烈的爆炸和警报声。一个声音在喊…‘它们进来了！不是玩家！不是Npc！它们是——’记录到此中断。后面是一段混乱的、重复的代码，我勉强清理出来，是一组坐标，但坐标指向的是一片绝对的虚空，什么都没有的空白区域。”
不是玩家，不是Npc？
埃尔莱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在《星律》中，除了玩家和由系统控制的非玩家角色，还能有什么？
“还有，关于那个‘银梭’，”沃克斯继续道，“我捕捉到它的一次极短暂的、未加密的通讯脉冲，虽然立刻被切断了，但我捕捉到了一个识别码前缀——‘回声-7’。这是莫比乌斯精英侦察队的编号。”
“回声队…”埃尔莱知道这个名字。他们是莫比乌斯的眼睛和耳朵，直接向马格努斯·克罗尔的核心圈负责。他们的出现，意味着这里的异常，已经引起了“永恒回响”最高层的注意。
就在这时，一道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空间涟漪在幽灵船附近荡漾开来。不是跃迁产生的剧烈波动，更像是…一扇微型的空间门被悄然开启。
一个修长的、身披星蓝色长袍的身影，从涟漪中缓缓浮现。她悬浮于真空，仿佛重力与恶劣环境对她毫无影响。她的面容笼罩在兜帽的阴影下，只能看到下颌优雅的线条和一丝仿佛蕴含着星光的银色发梢。她的手中，握着一根如同枯萎树枝般的法杖，顶端镶嵌着一颗不规则的多面体水晶，正散发着柔和而神秘的光芒。
“星语者…”埃尔莱屏住了呼吸。
星语者艾玟，一个存在于多个序列界域中的神秘Npc，她的出现往往伴随着关键的剧情转折或晦涩的预言。玩家无法主动寻找她，只能“偶遇”。
艾玟没有理会任何一方，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艘幽灵船，法杖上的水晶光芒流转。然后，她抬起另一只手，指向幽灵船，又缓缓转向埃尔莱隐藏的大致方向，最后，指向了那片“银梭”可能潜伏的黑暗虚空。
一个空灵、直接响彻在埃尔莱和频道中凯拉薇娅、沃克斯意识中的声音响起，如同冰冷的溪流滑过鹅卵石：
“迷途之魂，归于寂静之海。狩猎之眼，藏于光影之隙。过往之影，锁于回响之殿。欲寻真相，需渡虚无之桥，直面…镜中之我。”
话音落下，不等任何回应，她的身影如同被擦去的粉笔画，再次化作空间涟漪，消散无踪。
频道里一片寂静。
过了好几秒，沃克斯才喃喃道：“…每次她出现，我都觉得自己像个看不懂用户手册的原始人。”
凯拉薇娅的声音则带着沉思：“‘迷途之魂’指向幽灵船。‘狩猎之眼’是莫比乌斯的侦察单位。‘过往之影’…可能是指那艘船记录的信息，或者更早的东西。‘回响之殿’…与‘永恒回响’公会有关？‘虚无之桥’、‘镜中之我’…”她停顿了一下，“逻各斯，你怎么看？”
埃尔莱的脑中飞速运转着，将艾玟的预言、幽灵船的记录、莫比乌斯的出现、以及他一直在追寻的关于姐姐和游戏规则的线索，试图拼凑起来。
“艾玟的预言通常有多重指向。”他缓缓道，“‘寂静之海’可能指这艘船的最终归宿，也可能指某种…意识或数据的最终状态。‘光影之隙’可能是某种潜行或规避的方法。‘回响之殿’…沃克斯，查一下‘永恒回响’公会是否有被称为‘回响殿’的秘密基地或数据库。”
“已经在查了…没有公开记录。但有一些深度挖掘的论坛帖子提到，马格努斯的核心团队可能掌握着一个私人界域，名字未知。”
“至于‘虚无之桥’和‘镜中之我’…”埃尔莱的目光再次投向那艘幽灵船，一个大胆的猜想在他心中形成，“也许…我们需要换一种方式去‘读取’那艘船的记忆。不是通过物理连接，而是…通过规则本身。那艘船本身，就是一座连接‘过往’与‘现在’的桥，而所谓的‘镜中之我’…可能不是指我们自身的倒影，而是指…在另一个规则层面上的投影，或者复制体。”
就在这时，传感器警报轻微地闪烁了一下，但并非来自“银梭”的方向。
“等等…”沃克斯的声音充满了困惑，“那个‘回声-7’的信号…它在移动，但不是朝着我们或者幽灵船。它在…后退？速度很快，像是在脱离接触。”
“脱离？”凯拉薇娅立刻警觉起来，“不对。以‘银梭’的性能和‘回声队’的风格，他们不可能没发现我们或者幽灵船的异常。主动脱离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们有更优先的任务，二是…”
“他们确认了目标，呼叫了更大的猎手。”埃尔莱接上了她的话，心沉了下去。
猎人确实也被猎了，但他们并非唯一的猎物。一个更庞大的、更危险的阴影，可能正在被引来。而他们，被困在这片虚空，守着一艘充满谜团的幽灵船，和一个来自星语者的、晦涩难懂的警告。
“凯拉，还有多久抵达？”埃尔莱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迫。
“四分三十秒。”凯拉薇娅的回答依旧冷静，“坚持住，逻各斯。无论来的是什么，我们一起面对。”
埃尔莱深吸一口气，将意识再次沉入“虚空聆听”。这一次，在那片宇宙的低语与悲鸣之下，他仿佛听到了一种新的声音——一种低沉、缓慢、却充满压迫感的脉动，正从极遥远的黑暗中传来，并且…越来越近。
狩猎，远未结束。它刚刚进入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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