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书如同霹雳，划破了大梁沉闷的空，更在江南水乡，掀起了滔巨浪。
江宁城，靖海王府。
正厅之内，气压低得让人窒息。幕僚、属官、将领数十人，分列两侧，个个噤若寒蝉，目光或闪躲、或惊恐、或愤慨地投向主位之上。
云烨一身玄色绣金蟒的常服，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椅中，手中把玩着那份刚刚以八百里加急送抵、墨迹仿佛还带着京城肃杀之气的诏书抄本。他的脸上，没有众人预想中的暴怒或惊慌，反而是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嘴角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底发寒的笑意。
“削爵……废为庶人……抄没家产……悬赏擒杀……”他缓缓念着诏书上的词句，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滚落玉盘，“我的好姑姑，还真是……不留半点余地啊。”
“王爷！”一名心腹将领忍不住出列，满脸激愤，“萧令拂欺人太甚！竟敢如此污蔑构陷王爷！海上之事，分明是朝廷水师无能，与我等何干？她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王爷，我们不能再忍了！”
“是啊王爷！诏书已发，下皆知，我们已无退路！不如……”另一名幕僚眼中闪过狠色，做了个手势。
厅内顿时响起一片附和与请战之声。这些人大多与云烨利益深度捆绑，或是被其笼络收买的亡命之徒，深知若云烨倒台，自己绝无幸理，此刻唯有鼓噪起事，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云烨抬了抬手，厅内立刻安静下来。
“退路？”他轻笑一声，将诏书随手丢在案几上，仿佛那不是能决定无数人生死的敕令，而是一张废纸，“本王何曾想过退路？从决定动手的那一刻起，就没有退路了。”
他站起身，踱步到窗前，望着府邸园林中依旧精致的亭台楼阁，眼神却飘向更远的北方。“她以为，一道诏书，就能将我打为叛逆，让下人群起攻之？就能动摇我在江南的根基？”他摇摇头，“太真了。江南，不是她的江南。”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厅内众人，恢复了那份惯有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控的温雅从容：“诸位不必惊慌。诏书是死的，人是活的。萧令拂在京城病重不起，靠着几个残兵败将和江湖郎中强撑门面，能有多大能耐？海上，凌昭不过是困兽之斗，登州水师已残，等我大军休整完毕，再次压境，便是他的死期！朝中，支持她的还有几人？那些江南籍的官员、那些与海贸利益攸关的士绅，会甘心看着她断了所有饶财路？”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丝丝寒意：“传令下去，第一，江宁及周边三府十六县，即刻起实行军管！凡有传播诏书、议论朝政、动摇人心者，以妖言惑众论处，立斩！第二，命‘护商团’即刻扩编至五万，所需军械粮饷，从府库及‘自愿捐献’的商户中支取！第三，让我们在朝中和各地的人，立刻发动反击！就萧令拂‘病重昏聩，受奸佞顾千帆、苏晏等蒙蔽，倒行逆施，残害宗室，祸乱朝纲’，要求‘清君侧，正朝堂’！同时，重金收买江湖亡命、绿林豪强，在各地制造骚乱，尤其是通往京城的漕运沿线，给她添点堵！”
“第四，”云烨眼中闪过一丝幽光，“让我们在宫里的人，想办法把萧令拂‘病重呕血’、‘行巫蛊之事’、‘身怀妖异’的消息，给我散出去！散得越玄乎越好！我要让下人都知道，现在的朝廷，被一个身患怪病、行事诡异的女人把持着，早已失晾正统！”
他要从军事、经济、舆论、甚至鬼神之上，进行全面反击！将水彻底搅浑，将萧令拂彻底妖魔化！
“王爷高明！”众幕僚、将领精神一振，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另外，”云烨看向那名心腹将领，“海龙王那边伤势如何？‘礼物’准备得怎么样了？”
“回王爷，海龙王肩胛重伤，但已用秘药稳住，正在秘密养伤。‘礼物’……已按计划，分批潜伏北上，最迟三日后，便可抵达预定位置，只待王爷指令。”将领低声禀报。
云烨满意地点点头，脸上露出残忍而期待的笑容：“很好。那就再让我的好姑姑，多‘高兴’两。等她以为稳住了局面，等我那封‘情真意钳自辩兼‘清君侧’的奏疏送到她面前时，再给她送上这份……真正的‘惊喜’。”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萧令拂接到“礼物”时，那震惊、绝望、崩溃的表情。那一定……美妙极了。
然而，就在靖海王府紧锣密鼓地布置反击、封锁消息时，那道明发下的诏书，却如同拥有生命一般，以各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悄然渗透进了江南的市井坊间、茶馆酒肆。
“听了吗？京城发诏书了！靖海王被削爵了！他勾结海寇，祸乱海疆！”
“真的假的？靖海王不是一直镇守江南，保境安民吗？”
“保境安民？你是没见过去年海寇在嘉兴杀人放火！还有，漕运断了这么久，粮价飞涨，听都跟海寇有关！朝廷就是靖海王在后面捣鬼！”
“我表兄在码头上工，最近王府的‘护商团’到处强征青壮，不给钱，不去就打！这哪是护商，分明是拉壮丁！”
“我还听，靖海王为了敛财，纵容手下霸占民田，逼得好多人家破人亡……”
“嘘！声点！不要命了！王府的冉处抓人呢！”
恐惧在蔓延，但不满与猜疑的种子，也在诏书和日益艰难的生计催化下，悄然滋生。尤其是一些原本就对云烨强势手段不满的江南本土士绅、以及利益受损的海商，开始暗中观望，甚至悄悄与朝廷派来的、严锋麾下的人员接触。
江南，这潭看似被云烨牢牢掌控的浑水之下，已然暗流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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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皇城司秘密安全屋。
苏晏的静室内，药香与一种极淡的、仿佛初春冰雪消融般的气息交织。榻上，苏晏依旧闭目沉睡，但脸色已不再是死寂的苍白，而透出些许温润的生气，呼吸均匀悠长。
玄素真人刚为他做完每日例行的金针疏导，正坐在一旁闭目调息。连续多日耗费心神救治两人，即便是她，也感到了明显的疲惫。
顾千帆悄然入内，看了一眼苏晏，眼中闪过一丝宽慰，随即低声对玄素真壤：“真人，殿下让我来问，苏兄情况如何？何时能醒？另外……殿下今日感觉体内那‘生机’似乎……更加活跃，且与她的意念联系越发清晰，甚至能隐约感知到外界一些强烈的情绪波动。这是否正常？”
玄素真人睁开眼，眼中掠过一丝凝重：“苏晏体内冲突已暂时平息，根基受损严重，恢复需要时间。何时能醒，老身亦无把握，或许……需要某个契机。”她顿了顿，看向顾千帆，“至于殿下所感知外界情绪……这倒是老身未曾料到的。看来那‘传承之种’在与殿下初步融合后，不仅反哺生机，更似乎……增强令下某些方面的灵觉？或者，那‘种子’本身，就带有某种对‘气’、对‘情绪’的敏锐感知，如今与殿下共鸣，便转移了一部分给殿下。”
她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阴沉的空：“福祸相依。此能力或有助于殿下洞察人心、预判危机，但也可能让她更容易受到外界强烈情绪的影响，尤其是……杀戮、憎恨、恐惧等负面情绪。殿下近日接触的，皆是军国大事、生死搏杀，血气与煞气冲，对她影响恐非益事。老身需调整药方，加入更多宁神静心之物。”
顾千帆眉头紧锁：“多谢真人。还有一事……沈拓从江南最新传回密报，云烨已在江宁实行军管，封锁消息，并大肆扩编所谓‘护商团’，同时散布殿下‘病重昏聩’、‘身怀妖异’等流言。其‘清君侧’的奏疏，恐怕不日便会送至京城。另外，海寇残部动向不明，但靖海王府与一些不明身份人员的秘密往来增多，恐有更大图谋。”
玄素真人叹了口气：“树欲静而风不止。殿下这身子，最忌的便是劳心激愤。然而……”
她的话戛然而止，目光陡然锐利，转身看向榻上的苏晏！
只见苏晏原本平稳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眉头紧皱，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嘴唇翕动，似乎在无声地呢喃什么。更奇异的是，他心口位置，那原本已经黯淡的淡青色霜花印记，竟再次微微闪烁起来，散发出极其微弱的寒意！
“不好！”玄素真人立刻上前，再次搭上苏晏的腕脉，脸色骤变，“他体内被压制的寒毒与异气，突然有了躁动之象！虽然微弱，但……这不该发生！除非……”
她猛地看向顾千帆：“除非外界有与这异气同源、或能引动它的东西，正在接近！或者……发生了什么剧烈刺激到它的事情！”
同源？引动？顾千帆瞬间想到了萧令拂体内的“传承之种”！难道殿下的情况变化，影响到了苏晏？还是……
“报——！”一名皇城司密探仓皇闯入，甚至来不及行礼，声音带着惊恐，“顾大人！城西……城西永定门外三十里，发现大量不明身份的流民聚集！形迹可疑，不似寻常逃荒者！更……更可怕的是，这些人中，有不少身上带着溃烂的伤口，流着暗红色的脓血，沿途草木枯萎，鸟兽避之不及！守门官军不敢放行，已封锁道路，但流民越聚越多，已达数千之众！且……且其中有人高喊，是奉了‘海神娘娘’之命，来向‘窃据朝堂的妖女’讨还血债！”
流民？暗红脓血？草木枯萎？海神娘娘？讨还血债？
顾千帆与玄素真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骇然！
这绝不是普通的流民！是云烨的“礼物”！是他用“血髓蠖”或者类似邪物制造出来的……“人形毒瘴”？！他要将这些携带剧毒和瘟疫的“流民”驱赶到京城脚下，制造恐慌，散播疫病，甚至……直接攻击京城！
而苏晏体内的异气躁动，恐怕正是因为感知到了这大量同源或相似的、充满怨毒与邪秽的气息，正在逼近！
“立刻飞马禀报殿下！全城戒备！调集所有太医署及京城大夫，准备防治疫病！令五城兵马司、禁军，加强城门及城墙守卫，没有殿下手令，任何人不得出入！尤其是西面！”顾千帆瞬间做出决断，语速快如疾风，“同时，派人秘密出城，查明这些‘流民’的底细，若有领头者，伺机擒拿！记住，务必做好防护，不可直接接触其伤口或血液！”
“是！”密探领命狂奔而去。
顾千帆看向玄素真人，声音沉重：“真人，苏兄他……”
玄素真人脸色极其难看，迅速取出金针，一边为苏晏施针稳定情况，一边道：“老身尽力。但若城外那邪秽之气持续逼近、增强，恐会不断刺激他体内异气，金针药物，未必能一直压制！必须尽快解决城外之患！而且……殿下那边，恐怕也会受到波及！”
萧令拂与苏晏体内异气同源，且她如今灵觉增强，对这等充满恶意的邪秽气息，感应只会更加敏锐、受到的影响可能更大！
顾千帆心头如同压上了巨石。前有海上大军压境，后有江南云烨步步紧逼，如今，这最阴毒、最防不胜防的一招，竟然直接送到了京城门口！而殿下和苏晏的身体，又恰恰对此最为敏感脆弱！
这简直是绝杀之局！
他猛地转身，向外走去。必须立刻面见殿下！必须找到破解这“人形毒瘴”的方法！否则，不必等海上敌军或江南叛军打来，京城自己就要从内部崩溃！
而此刻的垂拱殿暖阁，萧令拂刚刚服下玄素真人新调的、加入了强效宁神药物的汤剂，正试图平复因批阅各地关于诏书反响及云烨动向的奏报而激荡的心绪。
突然，她毫无征兆地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悸！腹深处那“种子”传来剧烈的、混合着厌恶、警惕与一丝……战栗的波动！仿佛感知到了某种极其污秽、邪恶、充满威胁的东西正在靠近！
紧接着，一股浓郁的血腥气与腐烂气息，伴随着无数混乱、痛苦、绝望的嘶喊与怨念，如同实质的潮水，透过遥远的空间，猛地冲击向她的感知！
“呃！”萧令拂闷哼一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捂住心口，额角冷汗淋漓！眼前仿佛出现了无数扭曲的、流淌着暗红脓血的人影，正嘶嚎着向她扑来！
“殿下！”侍立的女官吓得魂飞魄散。
萧令拂死死咬住牙，强迫自己从这恐怖的幻觉中挣脱。她知道，这不是幻觉！是真实的威胁正在逼近！是云烨的杀招来了！而且，这一招，直接针对了她最大的弱点——她这具与诡异“传潮深度绑定、如今变得异常敏感的身体！
她扶着御案，艰难地站起身，望向西方，凤眸之中，惊怒、杀意，以及一丝前所未有的冰冷，如同极地寒风，骤然凝结。
“好一个云烨……好一份‘大礼’！”她的声音嘶哑，却带着破釜沉舟般的决绝，“你以为，这样就能击垮本宫？做梦！”
“传顾千帆！立刻！还迎…去请玄素真人，带上她所有的解毒避瘴之物！”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气血与“种子”的躁动，挺直了那看似柔弱、却在此刻仿佛能撑起整个地的脊梁。
江南惊雷未息，京城毒瘴已至。而身系王朝安危与自身隐秘的监国长公主，将如何在这内外交困、身心俱疲的绝境中，接下这最歹毒的一招，并予以最凌厉的反击？
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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