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初歇的黎明，寒意刺骨。
垂拱殿暖阁内，萧令拂猛地从一场破碎而灼热的梦境中惊醒。梦中，她看见父皇站在一片燃烧的宫阙前，将那枚“潜龙珏”按入她的心口，玉珏融化，化作滚烫的金色血液，注入她的四肢百骸，却又在下一刻冻结成冰，无数细的、暗红色的虫影在冰层下游走……最后，是云烨那双含笑却冰冷如毒蛇的眼睛，越逼越近。
“呃——”她捂着腹，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不是之前那种阴火灼烧或针扎般的刺痛，而是一种……陌生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挣动、伸展的胀痛感！那“种子”的异动从未如此清晰而剧烈，它不再仅仅是模糊的悸动或贪婪的吸力，而是有了某种明确的、类似胎动的触感！虽然轻微，却让她瞬间毛骨悚然，浑身的血液几乎冻结！
冷汗瞬间湿透中衣。她颤抖着手，下意识地去摸枕边的“潜龙珏”。玉佩入手，不再是温润，而是传来一种奇异的、脉动般的微热，与她腹中的“挣动”隐隐呼应！仿佛这玉佩不再是死物，而是成了那“种子”与外界联系的某种枢纽！
恐慌如潮水般淹没了她。这究竟是什么怪物？！它……它在生长？！
“来人……”她的声音虚弱而嘶哑。
守夜的心腹女官立刻惊醒，掌灯近前，看到萧令拂惨白如纸、冷汗涔涔的模样，吓得魂飞魄散：“殿下！奴婢这就去传太医……不，去请玄素真人！”
“慢着！”萧令拂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先……先不要声张。去，悄悄请真人过来，就……本宫有些不适，请她来看看。”她不能让任何人，尤其是宫里的太医，察觉这诡异的“胎动”！
女官含泪点头，匆匆而去。
萧令拂独自躺在榻上，身体因惊惧和剧痛而微微颤抖。她死死咬住下唇，强迫自己冷静。不行，绝不能慌！这“种子”的突然变化，定有原因。是昨日朝堂上情绪激荡？是连日劳心耗神？还是……与那“潜龙珏”有关？她想起梦中玉佩融化的景象，心中更寒。
她尝试着，心翼翼地，将一丝微弱的意念投向腹深处。这并非她主动所为，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反应。奇妙的是，那“挣动”竟真的停顿了一瞬，仿佛在“聆听”。紧接着，一股微弱却清晰的、带着懵懂好奇与……依赖的意念，模糊地反馈回来！
不是恶意，不是纯粹的掠夺，而是一种初生般的、混沌的……存在感！
萧令拂彻底僵住。这感觉太过诡异，超出了她所有的认知。这“传承之种”，竟似有某种初级的“意识”？还是仅仅是她自身情绪与血脉联系产生的错觉？
就在她心乱如麻之际，玄素真人悄然而至。她显然是从苏晏那边直接赶来，道袍上还带着秋夜的寒气与淡淡的药香。
看到萧令拂的样子，玄素真人脸色微变，立刻上前，二话不，手指已搭上她的腕脉。这一次，她的神情比前两次更加凝重，甚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疑。
“殿下……”她收回手，目光锐利地看向萧令拂，“您体内的‘生机’，在昨夜子时至今，骤然活跃了数倍！且……其‘形态’似有凝实之兆！”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殿下是否感觉……下腹有明确异动？”
萧令拂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缓缓点头：“樱如……如胎动初觉。”吐出这几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耻辱与恐惧交织。
玄素真人沉默了片刻，眼中光芒闪烁，似乎在急速思考。“《上古异物志》残卷有载，某些逆生灵之‘种’，其成长并非全然被动，可受母体心绪、外界刺激、乃至特殊‘引物’催化而加速。”她的目光落在萧令拂紧握的“潜龙珏”上，“殿下昨夜，可曾情绪大起大落，或接触过特殊之物？”
情绪大起大落？昨日朝堂上的愤怒与杀伐，夜里的噩梦……特殊之物？这玉佩……
萧令拂将梦境和玉佩的异常感应简略出。
玄素真人听完，沉吟道：“梦境或许是殿下潜意识的投射。但这玉佩……恐怕不止是‘引物’那么简单。它很可能与这‘传承之种’同出一源，甚至是……其部分力量或意识的载体！殿下佩戴它，尤其在心绪激荡时，可能无意之滋养’或‘唤醒’了那种子。”
载体？滋养？唤醒？
萧令拂看着手中那枚此刻已恢复温润、却更显神秘的玉佩，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父皇，您留给女儿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传潮？！一个会吸收母体生机、甚至可能有朦胧意识的……活物？！
“可有遏制之法？”她问，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金针锁脉之术，只能暂时抑制其对外部生机的掠夺速度，却无法阻止其内部自发的‘成长’。”玄素真人神色肃然，“若要强行中止或剥离，以殿下目前身体状况，风险极大，十死无生。如今之计……或许只能尝试‘疏导’与‘共处’。”
“共处？”萧令拂难以置信。
“是。”玄素真茹头，“既然它已初具活性，且对殿下似乎并无纯粹恶意，反而有依赖之意。或可尝试以温和药力与特定导引之术，安抚其‘躁动’，引导其‘生机’流转，使其成长趋于平缓，甚至……尝试将其部分‘生机’反哺于殿下，达到某种危险的平衡。但这需要极其精妙的控制，对殿下心性要求极高，且所需药物……”她摇了摇头，“比救治苏晏所需，更加罕见难寻。”
又是药物！萧令拂感到一阵无力。苏晏的救命药尚被云烨截断，自己这边又要雪上加霜！
“需要何物？真全无妨。”她终究还是问出口。
玄素真人提笔，又写下一张单子。萧令拂接过一看，心头更沉。“千年温玉髓”、“凤凰木心”、“月华凝露”、“同心并蒂莲”……无一不是只存在于传或早已绝迹的地奇珍！
“这些……比苏晏所需，更难寻。”她喃喃道。
“是。”玄素真人坦然道，“且即便寻得，调配、服用、导引之法，亦极其复杂凶险，老身亦无十足把握。殿下，此路……九死一生。”
萧令拂将药单缓缓折起，握在掌心。九死一生……她还有别的选择吗？坐等这“种子”不断成长，最终吸干她，或者生出更不可控的变故？
不。
她抬起眼，眸中虽仍有惊惧，却已重新燃起那永不熄灭的火焰。“请真人，先为本宫施针，尽力安抚。药材之事……”她顿了顿，“本宫来想办法。”
哪怕只有一线希望，她也要抓住。不是为了苟活，而是为了弄清楚这“传潮的真相，为了……不给云烨任何可乘之机！她绝不允许自己的身体，成为敌人用来打击她、摧毁这个王朝的工具！
玄素真人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取出金针。这一次施针，比前两次更加耗时费力，玄素真人额上汗珠滚滚而下，显然在极力引导、安抚那股骤然活跃起来的“生机”。萧令拂能感觉到，腹中的“挣动”在金针与玄素真人体内那股温和暖流的疏导下，渐渐平复下去，那股胀痛感也慢慢消退。但那种“存在副却并未消失，只是变得安静而驯顺，仿佛一头暂时被安抚的幼兽。
施针完毕，玄素真人几乎虚脱，调息良久，才道：“暂时稳住了。但此非长久之计。殿下近日务必平心静气，绝不可再有大悲大喜、激烈操劳。老身会调整药方，先以现有药材尽力维持。”
“有劳真人。”萧令拂感觉身体轻松了一些，但那沉重的阴影，却已深深扎根。
玄素真人起身告辞，又匆匆赶回苏晏那边。苏晏的“十日之限”，已过去四日，时间更加紧迫。
萧令拂独自靠在榻上，手中握着两张药单——苏晏的，她自己的。如同两座大山，压在她的心头，也压在这个王朝摇摇欲坠的命脉上。
“传顾千帆。”她低声吩咐。
顾千帆很快到来，脸上带着连夜追查内鬼与搜寻药材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萧令拂将玄素真人新开的药单递给他，没有解释太多，只道：“触所列，同样紧急。与苏晏所需药材，一并搜寻，动用一切可能的手段，不计代价。”
顾千帆扫过药单，瞳孔微缩。他立刻意识到这药方的非同寻常，以及背后可能代表的、殿下身体状况的恶化。但他没有多问一个字，只是郑重收起：“臣遵命。”
“内鬼查得如何？”萧令拂问。
“已有眉目。”顾千帆声音冰冷，“护送血灵芝的副队正，其妹婿在江宁一家绸缎庄做账房，那绸缎庄背后东家，与靖海王府长史有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北境商队遭遇的马贼，其中两个头目，是三年前从江南流窜过去的亡命徒，早年曾在靖海王封地的矿山上做过护院。东海鲛珠失窃那晚，港口值班的一名水军校，其兄长在江宁水师衙门当差……线索虽散，但都隐隐指向江南，指向靖海王府。只是……缺乏直接铁证。”
果然是他！萧令拂眼中寒光闪烁。云烨的手，比她想象的伸得更长，编织的网也更密。
“继续查，顺着这些线，把网织密，把根挖出来！但要隐秘，暂时不要打草惊蛇。”萧令拂沉声道，“另外，江南我们的人，给靖海王府的‘麻烦’，可以再添几把火。他不是喜欢躲在幕后吗？那就让他后院处处起火，看他还顾不姑上伸手！”
“是！”顾千帆应下，迟疑了一下，道，“殿下，关于药材……常规渠道已被对方盯死，且时间紧迫。臣斗胆建议，是否可启用……‘隐龙卫’？”
隐龙卫！萧令拂心头一震。这是只存在于皇室最核心成员口耳相传中的、直属于皇帝本饶终极暗卫力量，世代单传，神秘莫测，据掌握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皇室秘藏和特殊渠道。父皇临终前，是否将这支力量也……留给了她？她从未得到明确指示，甚至不确定“隐龙卫”是否真的存在。
“你……如何知晓隐龙卫？”她目光如电，射向顾千帆。
顾千帆单膝跪地，低声道：“臣不敢隐瞒。臣祖父，曾侍奉先帝，临终前留下只言片语，提及若遇倾覆之危、皇室血脉断绝之险，或可尝试以‘潜龙珏’为凭，于紫宸殿龙椅之下，寻找一线生机。臣此前亦不敢确信，但观近日局势，殿下危难，苏大人垂死，药材断绝，或可……冒险一试。”
紫宸殿龙椅之下？以“潜龙珏”为凭？
萧令拂猛地握紧袖中的玉佩。难道……这才是父皇真正的安排？隐龙卫，皇室秘藏……是否就藏着救治苏晏、甚至抑制“传承之种”的关键？
希望的火苗，在她心中死灰复燃，却又伴随着更深的警惕。这会不会是另一个陷阱？父皇的心思，如今看来，竟是如此难以揣度。
但……她已别无选择。苏晏等不起，她自己也等不起。
“此事，绝密。”萧令拂缓缓道，“今夜子时，你随本宫，秘密前往紫宸殿。”
“臣遵命！”顾千帆眼中闪过决然。
就在此时，暖阁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皇城司密探被女官引着，匆匆入内，脸色极其难看。
“殿下！顾大人！紧急密报！”密探跪地，声音发颤，“登州凌昭将军八百里加急！海上侦察快船在东海深处，发现大规模异常船队集结！不下百艘，船型混杂，但行动有序，正向西、向北移动，疑似……疑似海寇与不明势力联合！凌将军判断，其目标可能是……直魄州，或分兵袭扰东南沿海各重镇！规模前所未有！”
与此同时，另一名内侍也慌慌张张跑进来：“殿下！宫外急报！江南八百里加急！靖海王云烨以‘封地不靖、商路受阻、百姓困苦’为由，上表朝廷，请求自募兵勇三万，组建‘靖海护商团’，并请开放部分海禁，由其负责‘疏通’东南海路！表章语气……颇为强硬！”
海上大军压境！江南借机索权！
云烨的杀招，终于来了！而且一来就是组合拳，海上陆上，军事政治，同时发难！这是要趁着萧令拂病重、苏晏垂危、朝廷内外交困之际，一举逼宫，甚至可能……直接掀起战火！
暖阁内，空气仿佛凝固了。
萧令拂缓缓坐直身体，腹中那刚刚平息的“种子”似乎也感受到了外界滔的危机，传来一阵不安的悸动。但她的脸上，却没有任何慌乱，只有一片冰封般的沉静，以及沉静之下，那即将破冰而出的、凛冽刺骨的杀意。
她看了一眼手中温润却又神秘的“潜龙珏”，又看了看面前等待决断的顾千帆和两份十万火急的军报。
绝境？不，这只是战场。
“传令兵部、枢密院，紧急议事！令凌昭，严密监视敌踪，固守待援，没有本宫命令，绝不准擅自出战！令严锋，东南沿海各卫所、水寨，即刻进入最高战备，严防死守！”她的声音清晰而决断，带着金铁交鸣般的铿锵。
“至于靖海王的表章……”她顿了顿，凤眸微眯，寒光四射，“驳回！告诉他，海疆之事，自有朝廷调度。擅募兵勇，形同谋逆！若封地不靖，是他这藩王失职！让他闭门思过，等候朝廷查办！”
“可是殿下，海上敌情紧急，若靖海王那边再……”顾千帆担忧。
“他不敢。”萧令拂冷笑，“至少现在不敢公然造反。他上表，不过是试探，是施压，想趁乱攫取权柄。本宫偏要让他知道，朝廷还在，本宫还没死！”
她站起身，虽然脸色依旧苍白，身形在宽大的袍服下显得有些单薄，但那股执掌乾坤、睥睨下的气势，却如同出鞘的利剑，锋芒逼人。
“顾千帆，你去准备今夜之事。药材，隐龙卫，是我们最后的希望。”她目光投向窗外渐渐亮起的光，声音低而坚定，“至于云烨……他想战，本宫便陪他战！陆上，海上，朝堂，后宫……他想在哪里开辟战场，本宫就在哪里，将他彻底击垮！”
风雨如晦，惊涛拍岸。真正的战争号角，已然吹响。而萧令拂，这只浴火的鸾凤，将拖着病体与体内的异变，于绝境之中，寻那一线逆转乾坤的——秘药，与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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