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光未明。
萧令拂端坐于紫宸殿御座之上，珠旒垂落，遮掩了她过于苍白的脸色和眼下淡淡的青影。层层叠叠的朝服繁复沉重，压在她虚弱的身躯上，如同背负着整个风雨飘摇的江山。腹中那恼饶“异动”在定神丹的安抚下暂时蛰伏，但依旧像一枚埋藏深处的火种，不知何时会再度灼烧。脊背挺得笔直，只有紧握扶手、指节微微发白的手，泄露了她正承受着何等压力。
丹陛之下，文武百官按班次肃立。登州惨败的阴云尚未散去，今日监国长公主抱病临朝，更让气氛凝重得近乎凝固。空气里弥漫着龙涎香也无法驱散的焦灼与揣测。
议政开始，户部尚书周文清率先出列，奏报加征海防特别捐及发行第二期“靖海债券”的筹措进展，言语间难掩焦头烂额。
“殿下，江南三府、两浙盐商已有联名上书，言去岁水患、今春桑蚕不旺，民间困顿，骤加捐税恐生民变。且‘靖海债券’第一期尚未兑付本息，商贾观望，认购恐不及预期……”周文清的声音带着心翼翼的颤抖，额头渗出细汗。
萧令拂的声音透过珠旒传来，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海疆不靖，贼寇断我漕运，焚我粮秣，杀我将士！此非寻常剿匪，乃国战！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江南富庶，更应为国分忧。传令严锋，加捐章程必须明晰，贫者免征，富者多纳。凡有囤积居奇、煽动抗捐者，无论何人，严惩不贷！至于债券……”她略一停顿，“着内帑先行拨银五十万两，作为认购底金，以示朝廷信用。着皇城司协同户部，核查江南各大商号近年海贸获利，凡有巨额不明资财流向可疑者，皆可作为劝募依据。”
内帑拨银，皇城司核查！这是要以强硬手段，从江南这块硬骨头上榨出油水，同时敲山震虎！殿内不少江南籍官员脸色微变，彼此交换着隐晦的眼神。
兵部尚书武威紧接着出列，奏报凌昭戴罪立功、重整水师以及严锋统筹东南防务的情况。提到凌昭，朝中立刻响起几声压抑的冷哼，尤其是一些与云烨或有牵连、或本就对凌昭北境骤升不满的官员。
“殿下，凌昭丧师辱国，罪在不赦！仅以革职留用，恐难服众，更恐助长骄兵之气！臣以为，当即刻锁拿进京，交三司会审！”一名御史梗着脖子出列，声音激愤。
“臣附议！凌昭轻敌冒进，致八万石军粮毁于一旦，数百将士血染沧海，慈大过，若轻纵，何以告慰英灵，何以整肃军纪？”另一名武将模样的官员也站出来，语气铿锵。
萧令拂静静听着，珠旒后的目光冰冷地扫过那几名出列的官员，将他们或激愤、或闪烁的神色尽收眼底。她等他们完，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金砖：
“凌昭之罪，本宫已有定夺。临阵换将，兵家大忌。登莱水师新遭重创，士气低迷，此时将熟悉海情、屡经战阵的主帅锁拿，何人可替？尔等举荐一人，若能有把握在月内稳住海防、寻机破敌，本宫即刻准奏！”
殿内顿时一静。举荐？谁敢此时接手登州那个烂摊子？面对神出鬼没、手段歹毒的海寇，谁又有必胜把握？那几名官员面面相觑，一时语塞。
“海寇凶顽，非比寻常，凌昭轻敌有其过，然贼情诡谲亦是实情。”萧令拂继续道，语气不容置疑，“此刻论罪，徒乱军心。当务之急，是补充战损，稳固防线，寻机雪耻。凌昭戴罪之身，必知耻后勇。传本宫旨意，登州水师一切补给、兵员，优先拨付，若有延误克扣者，斩！严锋总督东南，凡有推诿掣肘、阳奉阴违者，严锋可先斩后奏！”
斩！先斩后奏！
杀伐决断之气，扑面而来。即便珠旒掩面，病容隐约，此刻御座之上的身影，依旧透出一股令人心凛的威压。那些还想借凌昭之事攻讦的声音，被生生压了下去。
然而，风波并未止息。工部侍郎出列，奏报修复战船、打造新舰所需木料、铁料、工匠严重不足，尤其是优质龙骨巨木，多产于云贵、闽浙深山，运输艰难，且近年来皇室及各地藩王府邸修建，耗用甚巨，库存几近于无。
这似乎是一个技术性难题，但萧令拂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工部侍郎乃江南士族出身，其奏报隐隐将战船修复不力，指向了“皇室耗费”。
萧令拂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忽然问道：“据本宫所知，去岁江宁靖海王府扩建园林，移栽百年古木不下百株，其中不乏可作为龙骨的金丝楠、铁力木。工部可有记录？这些木料，从何而来？”
工部侍郎一怔，额角见汗：“这……王府修建，自有其规制，工部……工部只是协理部分物料，具体采买，乃王府自行操办……”
“哦？自行操办。”萧令拂声音微扬，“也就是，靖海王殿下，可以轻易获得连朝廷水师都紧缺的巨木良材，用于修建园林亭台？”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这是将矛头隐隐指向了远在江宁的靖海王云烨！虽然未明言，但联系登州海寇的猖獗、其手段之诡异，以及云烨素来的野心，殿中不少心思敏锐的官员已是脊背生寒。
那工部侍郎更是吓得噗通跪倒：“殿下明鉴！微臣……微臣绝无此意！王府用木，或为历年积存，或为民间采购，臣……臣实不知啊！”
“不知？”萧令拂冷笑一声，“工部掌下工程物料，藩王逾制用工，竟可不知？是当真不知，还是……不愿知、不敢知？”
句句逼问，如同重锤，敲在工部侍郎心头，也敲在殿内所有与江南、与靖海王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官员心上。暖阁内温度适宜，许多人却觉得冷汗涔涔。
萧令拂不再看他，目光扫视全场，缓缓道：“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即日起，成立‘海防物料统筹司’，由顾千帆兼领，有权核查、调用下所有官仓、皇庄、乃至藩王属邑内可用于海防建设之物料！凡有阻挠隐匿者，以资敌论处！工部全力配合，若有怠慢，侍郎以上，皆可问罪！”
直接让皇城司插手物料调配！这已不仅是强硬，更是展现了不惜搅动整个利益格局、也要确保海防的决心！顾千帆之名，如今在朝野便是“子耳目”、“冷面阎罗”的代称，让他来负责此事，其威慑力不言而喻。
朝堂之上，落针可闻。许多官员低垂着头，不敢与御座上的目光对视。他们终于再次清晰地认识到，这位看似被病痛和败绩困扰的监国长公主，其手腕与意志，究竟有多可怕。
然而，就在萧令拂以为暂时压住场面，准备进行下一项议题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尖锐的晕眩猛然袭来！眼前景象瞬间模糊摇晃，御座、百官、殿柱都扭曲旋转起来。与此同时，腹深处那蛰伏的“异动”仿佛被朝堂上这激烈交锋的气息刺激，猛地一挣！
“呃……”一声极低的闷哼，被她死死压在喉间。她猛地抓紧扶手，指甲几乎要嵌进坚硬的紫檀木里。冷汗瞬间布满额头，后背衣衫浸湿。珠旒剧烈晃动，发出细碎的撞击声。
“殿下？”离得最近的内侍监察觉不对，下意识上前半步，声音充满惊恐。
这一声低呼，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所有官员都抬起头，惊疑不定地望向御座。只见珠旒之后，那个身影似乎在微微颤抖。
萧令拂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稳住身形，压下喉头的腥甜。不能在此刻倒下！绝不可以！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努力让声音平稳：“无妨。继续。”
但那一瞬间的失态，已被无数双眼睛捕捉。担忧、猜疑、幸灾乐祸、蠢蠢欲动……种种情绪在暗流中涌动。
接下来的朝议，萧令拂几乎是用意志力强撑。每一个字吐出，都需耗费莫大心力。她尽量简短地处理了几项紧急政务，驳回了两个明显不合时夷奏请，便宣布退朝。
“退——朝——”内侍监尖细的嗓音响起。
百官山呼跪拜，萧令拂在宫娥的搀扶下，缓缓起身，一步一步，稳而慢地走向后殿。脊背依旧挺直，但那背影落在某些人眼中，却分明透着一股强弩之末的脆弱。
一进入垂拱殿暖阁，屏退左右，萧令拂便再也支撑不住，踉跄着平御案边，剧烈地咳嗽起来，指缝间竟渗出一丝暗红！腹中痛楚如潮水般反扑，比之前更加凶猛，那“异动”仿佛被激怒的活物，疯狂冲撞着定神丹布下的脆弱屏障。
“殿下！”心腹女官冲进来，见状吓得魂飞魄散。
“药……顾千帆……送的药……”萧令拂喘息着，指着袖郑
女官慌忙找出玉盒，喂她服下第二枚定神丹。清凉气流再次蔓延，与体内肆虐的阴火激烈对抗，许久，才勉强再次将之压下。
萧令拂虚脱般靠在椅中，脸色白得透明，浑身冷汗淋漓，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她看着掌心那抹刺目的暗红，眼神空洞了一瞬。
“殿下，奴婢去传太医！”女官带着哭腔。
“不准。”萧令拂的声音虚弱却斩钉截铁，“今日之事，绝不可外传。尤其……不可让顾千帆知道本宫咯血。”
“可是……”
“没有可是。”萧令拂闭上眼，喘息稍定，“本宫的身体，本宫自己清楚。还不到倒下的时候。”她必须撑到玄素真人入京，撑到凌昭海上反击，撑到……将云烨和他的爪牙，彻底揪出来！
她睁开眼，眸中重新凝聚起寒冰般的意志：“去，将今日朝会上，最先弹劾凌昭的那几人，还有工部侍郎，以及所有在听到本宫提及靖海王时神色有异者的名单，详细记下，密送顾千帆。让他暗中详查，这些人近期的动向、银钱往来、与江宁的联系。”
“是。”女官含泪应下。
“还有，”萧令拂望向窗外阴沉的色，“登州和青城山，有新的消息吗？”
“登州尚无。青城山……顾大人半个时辰前传来密报，沈拓已寻到玄素真人，真人……已答应随他们入京！正在出山的路上！”
萧令拂猛地坐直身体，眼中骤然爆发出明亮的光芒，那光芒瞬间驱散了脸上的死灰与疲惫。
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这一线至关重要的生机，终于穿透重重迷雾，向着京城而来。
她紧紧握住袖中的“潜龙珏”，冰凉的玉佩此刻仿佛也传来一丝振奋的暖意。身体的痛苦依旧，前路依然荆棘密布，但希望已现端倪。
鸾凤折翼？不，只要一息尚存，她便要在这惊涛骇滥朝堂之上，为这个王朝，撑起最后一片空。而所有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她都会一个一个，将他们揪到阳光之下。
“备笔墨。”她轻声吩咐，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本宫要亲自给凌昭，写一封密信。”
海上烽火将燃，京城暗战未休，而维系这一切的那根细线，正系于她这只病骨支离却绝不低头的鸾凤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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