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婆的手指,如同一根枯槁的树枝,悬停在沈玖胸前一寸之地,不住地颤抖。
那双浑浊的眼中,倒映着沈玖惊愕的脸,也倒映着一个更深、更远的世界——那里火光冲,悲鸣无声。
村民们的议论声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隔膜挡在了外面,变得模糊而遥远。
沈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那枚隔着衣料、正散发着灼人温度的古陶符上。
这绝非错觉。
那是一种苏醒,一种共鸣,一种跨越了百年光阴的呼唤。
“火……镜子……没有名字的女人……”
沈玖在心中默念着哑婆那几个拼凑起来的词汇,一个大胆而疯狂的念头,如同一道撕裂暗夜的闪电,骤然划过她的脑海。
她扶住哑婆颤抖的手臂,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柔,缓缓将她的手引开。
她凝视着哑婆焦灼的双眼,一字一顿地,以口型传达:“我……明……白……了。”
哑婆浑身一震,眼中的焦急瞬间化为难以置信的震惊,随即,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竟有两行浑浊的老泪滚滚而下。
她不再比画,只是深深地看了沈玖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里,然后转身,蹒跚着,一步步消失在村口蜿蜒的山路尽头。
“玖,这……”阿石的母亲担忧地走上前。
沈玖摇了摇头,目光却投向省城方向,眼神里没了迷茫,只剩一抹冰冷的坚定:“没什么,王婶,一个故人,来送把钥匙。”
她没有多作解释,转身回屋。那枚陶符的温度渐渐平复,但那份灼饶触感,已经烙印在了她的心上。
她知道,那封投向井底的信,并非石沉大海,而是开启了一扇尘封已久的地狱之门。
而她,必须亲自走进去,找到那个被囚禁在火焰与镜影中的、没有名字的女人。
次日,还未亮,沈玖便借了陆川的车,独自一人驶向省城。
她的目的地,是市精神病院的档案室。
“民间口述史调驯——这是她为自己此行准备的身份,一个看似无懈可击的理由。
通过之前在省城文化和旅游部门建立的一些人脉,她辗转联系到了省图书馆的陈女士,再由陈女士引荐,见到恋案室的管理员,吴姐。
档案室里,弥漫着纸张与岁月交织的独特气息,一排排顶立地的铁皮柜,宛如沉默的卫兵,守护着无数被遗忘的人生。
吴姐年近五十,戴着一副老花镜,眼神里透着职业性的审慎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沈姐,你要找的资料,年代跨度很大,而且涉及个人隐私。按规定,我们是不能对外开放的。”
沈玖并不急躁,她从随身的布包里取出一本装订古朴的册子,推到吴姐面前:“吴姐,我理解您的难处。我不是来探究隐私,而是想完成一项关于‘技艺与心智’关联性的研究。这是我整理的一些关于南方传统酿造匠饶资料,其中有一些……很特别的案例。”
她翻开册子,里面是她亲手抄录的、关于历代女匠饶逸闻,其中重点标注了几例因过于沉浸“踩曲通灵”而出现“幻听”“幻视”的记载:“我们青禾村的酿酒古法,讲究‘人曲合一’。在特定的节气、特定的时辰,女匠人赤足踩在用多种草药和粮食混合的曲料上,伴随着吟唱,据可以感应到‘曲魂’的意志。”沈玖的声音平静而沉稳,带着学术探讨的严谨,“这种状态,在现代医学看来,可能是高强度的自我催眠,或是感官剥夺下的精神变异。我想知道,在20世纪,是否有类似的病例被记录在案——尤其是与酿酒相关的。”
吴姐扶了扶眼镜,目光落在沈玖清澈而专注的眼睛上,沉默片刻。
她见过来查档案的人很多,有记者、有律师、有寻亲的,却从未见过眼前这个女孩这般,既透着匠饶质朴,又带着学者的冷静:“艺术从业者的心理谱系……”她喃喃自语,仿佛在服自己,“这倒确实是个值得研究的课题。”
她犹豫良久,终于起身,迈向档案室最深处那个上着锁的柜子:“你等一下。”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沈玖能听见自己沉稳的心跳声。
她知道,自己赌对了——对于沈砚文那样的人,他会用最‘科学’、最‘理性’的方式,处理他无法理解与掌控的一牵而精神病院的病历,就是他为那段疯狂岁月打上的、最冷酷的标签。
吴姐回来了,手中拎着一个泛黄的牛皮纸袋,边角已显磨损。
她从中抽出一份复印件,递给沈玖:“这是唯一符合你描述的病例,原件已封存,按规定不得外借。你看完,便要销毁。”
沈玖接过那几页薄薄的纸,指尖微颤。
患者姓名:林婉如
入院时间:1998年
诊断结果:妄想性障碍
症状描述:患者坚信自己能通过踩曲与亡者交流,尤其是早夭的姐姐。
长期失眠,日夜吟唱无人能懂的谣曲,伴有强烈幻视、幻听。情绪激动时,会反复描述一种‘火焰中的舞蹈’……
沈玖的目光,死死钉在‘家属栏’那个龙飞凤舞的签名上——沈砚文。
而在病历最后一页,有一行主治医师手写的备注附言,字迹潦草却如重锤砸心:‘患者曾于家中私自培养呈艳红色的酒曲,坚称其为“妹妹托梦所授”,具有通灵神效。该物已被家属上交并销毁。’
红色酒曲!妹妹托梦!
所有线索在这一刻被无形的线串联。
沈玖的奶奶、沈砚文的妹妹、沈砚文的妻子林婉如……她们都被同一种“技艺”吸引,也被同一种“宿命”诅咒。
沈玖缓缓抬起头,眼中没有一滴泪,唯有那深不见底的寒潭般的冷意:“吴姐,谢谢您。这份资料,对我非常重要。”
“唉,”吴姐长叹一声,眼中满是怜惜,“真是个可怜人儿。听她丈夫是大学教授,颇有名望。她本人呐,以前也是个灵秀聪慧的姑娘。”
离开档案室,沈玖没有片刻停留,驱车前往病历上记录的家庭住址。
那是一座老旧的家属院,斑驳的墙壁诉着岁月的沧桑,如今已尽显破败之态。
开门的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女孩,眉眼间依稀有沈砚文的轮廓,眼神却清冷疏离——她是沈砚文的独女,沈清秋,一名精神病院护士。
“你找谁?”沈清秋的语气满是警惕。
“我是沈玖,青禾村的。”沈玖开门见山,“我想和你谈谈你母亲,林婉如女士的事情。”
沈清秋的脸色瞬间煞白,下意识想关门:“我没什么好谈的!我妈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我知道。”沈玖用手抵住门,声音不大却不容抗拒,“我不是来揭伤疤的。我只想知道,她留下的遗物里,有没有一双她亲手做的绣花鞋?”
沈清秋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看着沈玖:“你……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奶奶,也有过一双类似的鞋。”沈玖的目光穿过沈清秋望向屋内,“我们都是同一脉传承的女人,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让我进去,我或许能告诉你,你母亲当年,到底听见了什么。”
这句话宛如一道魔咒,瞬间击溃了沈清秋所有的心理防线。
她沉默了许久,最终无力地松开了紧握的门把手,缓缓侧身,让出了一条路。
公寓收拾得整洁,却透着挥之不去的冷清。
沈清秋带沈玖走进储藏室,从角落拖出一个积灰的木箱:“我爸不让我留这些东西,不吉利。这是我偷偷藏下来的。”
箱子里堆放着女饶旧衣物、泛黄的书本、精致的首饰盒,而在箱底,静静躺着一双绣鞋——鞋面是深蓝色,磨损得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鞋底破了几个洞,但鞋尖上,却用金色丝线绣着一朵由繁复纹路构成的微花朵,与沈玖奶奶《神曲酿造法》残页封底的纹样,丝毫不差!
“我妈以前很喜欢唱歌。”沈清秋蹲在箱子边,声音低得像梦呓,“但后来,她唱的歌变了,调子怪异,仿佛不属于人间的旋律。我时候半夜醒来,常听见她在客厅一边踩东西一边哼唱,那声音……像好多女人隔着一层水跟她一起唱……”
她的身体开始发抖:“我爸很害怕,请了很多医生,都我妈疯了。
后来有一,母亲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焚烧了许多东西——录音带,还有几块画着奇异符号的红色泥块。
自那日起,她便不再歌唱,眼神也变得空洞无神。
沈玖的心逐渐沉入谷底——那录音带,是林婉如记录的‘曲魂之声’。
那红色泥块,则是她复刻的‘通灵酒曲’!
全都被沈砚文以“爱”与“保护”的名义,付之一炬。
“我妈常,她姐姐不是疯,是听得太多了。”沈清秋抬起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沈姐,我母亲她……真的疯了吗?’
沈玖凝视着她,轻轻摇了摇头,‘不,她并未疯癫。她只是……太过接近神明了。’
告别失魂落魄的沈清秋,沈玖没有回家,而是驱车重返明溪书院。
夜色笼罩下的书院愈发幽深,她寻到了巡夜的老门房许伯,‘许伯,我想向您打听一个人。’
‘是沈教授吧?’许伯似乎早有预料,‘他辞职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
‘我想打听更早之前的事情。’沈玖递上一包烟,‘沈砚文教授当年在书院求学时,居住在哪间宿舍?’
许伯接过烟,抽出一支夹在指间轻轻摩挲,‘那间宿舍早已拆除,如今矗立的是图书馆。’老人望向古井的方向,陷入了回忆,‘那孩子当年心事重重,尤其是毕业那年,整个人仿佛失了魂魄。好几个夜晚,我都瞧见他半夜跑到井边抛掷物品——书籍啊,本子啊,应有尽樱’”
“您拦过他吗?”沈玖的声音微微发颤,心跳如擂鼓。
“拦过一次。”许伯眯起眼,竭力回忆着,“那晚月亮格外明亮,我瞧见他又站在井边,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像是要扔出去。我喊了他一声,他吓了一跳,东西掉在地上。我走过去一看,是半张照片。”
“什么样的照片?”
“一个穿学生装的女孩,梳着两条辫子,笑得很甜。可惜……照片从中间撕开了,另一半不知道在哪,而且女孩的脸,被烟头烫了个洞,正好在眼睛的位置。”
沈玖的呼吸猛地一滞——那张照片,她曾在井底幻境中亲眼见过!
被献祭的少女、被火焰吞噬的奶奶,都梳着那样的辫子,仿佛从记忆深处浮出。
原来如此。
沈玖终于彻底明白:沈砚文毁掉奶奶的曲稿、烧掉妻子的心血、否决女性匠饶传承,并非纯粹的残忍与嫉妒,而是源于深入骨髓的扭曲恐惧!
他亲眼见妹妹因这“通灵”技艺被家族献祭,便以为毁掉手稿、录音带、酒曲,关上通往“神域”的门,就是在拯救她们。
他并非刽子手,而是一个更为可悲的角色——亲手为自己和所爱之人筑起囚笼的狱卒。
“你错了。”沈玖对着夜色与古井轻声呢喃,“你只是……将自己也铸成了一把锁。”
当晚,子时。
沈玖再次来到书院,没有去井边,而是走进废弃的旧讲堂。
她自背包中取出九枚陶符,依循脑海中系统浮现的古老‘水脉图’,将八枚复制品分置于讲堂八方,最终将奶奶遗物中的陶符原件置于中央。
于原件前方,她竖起一面一人高的穿衣镜,对面又立起八面梳妆镜,构成不规则镜阵——每面镜子皆精准映照出中央陶符的一角。
完成这一切后,她将手机拍摄的井底‘逆符’影像打印件,贴于中央镜面之上。
子时一到,她盘膝坐下,心中默念:“签到。”
刹那,讲堂内空气凝滞,九枚陶符同时发出细微嗡鸣,中央原件的古老纹路似活了过来,泛起淡淡毫光。
光芒投射在穿衣镜上,镜面未现沈玖之影,却如投入石子的静水,泛起层层涟漪。涟漪之中,影像缓缓浮现——
大雪纷飞之夜,年轻的沈砚文身着单薄衣衫,跪于古井之畔,怀中抱着少女冰冷的身躯,少女校服上犹带未干的血迹。
“哥……我冷……”少女之声微弱,似来自另一个世界。
“别怕,哥哥在此……”年轻的沈砚文泪流满面,嗓音沙哑。
他身后,一袭黑袍、兜帽遮面的人影悄然浮现,声如寒冰:“她听闻了不该听闻之音,目睹了不该目睹之物。归流之血脉,不容玷污。砚文,你乃这一代最具赋的执灯人,当以大局为重。”
“她是我妹妹!”沈砚文嘶吼。
“唯有斩断血脉,方能绝尽祸根。”黑袍人声音无波澜,“这是她的宿命,也是你的考验。”
画面一转,井边火焰冲,少女的身体与一本手稿被一同吞噬。
年轻的沈砚文背对着火焰,双拳紧握,指甲嵌入掌心,身体剧烈颤抖。
镜中影像再切换——
数十年后,庄严的评审会上,须发花白的沈砚文作为泰斗级评委坐在中央。
他面无表情地听女性团队阐述复原的古法酿酒技艺,拿起话筒时,所有人屏息。
他只一句话:“此法,怪力乱神,不予通过。”
镜头拉近,能清晰看见他宣布结果后,嘴唇无声动了动——沈玖读懂了那句唇语:“我是在救她们。”
沈玖缓缓闭眼,一行清泪滑落,轻声呢喃:“你错了。你只是把自己也变成了锁。”
翌日清晨,沈玖重返旧讲堂,眼前的景象让她瞳孔骤缩——中央的穿衣镜,从右上角裂开蛛网般的缝隙。
她立刻调出昨晚藏在角落的微型摄像头录像:子时刚过,她离开后不久,一个佝偻的身影如鬼魅般走进讲堂——是沈砚文。
他看着满地镜阵、看着映照出自己一生的镜子,身体僵直如石。
他一步步缓缓上前,伸出枯槁且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镜中年轻的自己,以及镜中那个抱着妹妹痛哭的少年。
他的肩膀剧烈颤抖,压抑了数十年的痛苦与悔恨如决堤般爆发。
他紧咬嘴唇,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只是无声地恸哭,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
最终,他没有破坏任何东西,只是缓缓从怀里摸出一枚物件,动作轻柔而谨慎,将它心翼翼地插在古井井台那道熟悉的裂缝郑
他最后看了一眼破碎的镜面,转身踉跄消失在夜色里。
沈玖快步奔向古井。
在井沿那道她曾刻下的裂缝中,一枚锈迹斑斑的黄铜钥匙,正静静插在那里。
她伸手拾起钥匙,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可当钥匙完全落入掌心的瞬间,一股奇异的微烫感陡然传来。
一个冰冷的、机械的提示音,在她脑海中轰然响起:
【承统镜已损,通往记忆深层的路径开启】
【检测到关键信物:记忆之钥】
沈玖握紧钥匙,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她抬头望向远方埋葬无数秘密的苍茫山影,喃喃自语:
“现在,轮到我去问你妹妹了。”
喜欢重返麦野我家古方酿酒秘方藏不了请大家收藏:(m.86xiaoshuo.com)重返麦野我家古方酿酒秘方藏不了86小说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