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浓墨般倾泻而下，将青禾村的一切悄然浸染。
喧嚣散尽后的寂静，宛如一张绷紧的鼓皮，隐隐压抑着某种即将喷薄的巨响。
就在这片寂静中，陆川的手机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响，宛如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凝滞的空气。
来电显示是一个陌生的省城号码。
陆川按下免提，一道经过专业训练、字正腔圆的女声从中流出，带着一丝客气的疏离：“请问是沈玖女士吗？我是省电视台《观察视界》栏目的编导，我叫刘薇。”
沈玖眸光微动，示意陆川将手机递给她：“我是。”她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沈女士，您好。”刘薇的语气依旧客气，但接下来的话语却如淬了冰的刀锋，“我们栏目组近期正在筹备一期专题节目，名为《失控的非遗》，旨在探讨乡土文化传承中出现的过热现象与潜在风险。有专家向我们指出，青禾村的酿酒项目，存在一种……‘情怀债务’的倾向，即利用乡土情感，让普通农户在缺乏充分风险评估的情况下，无法拒绝参与，最终可能被这种集体热情所裹挟。我们希望能邀请您，参与节目的现场对话环节，与专家进行一次深入的交流。”
陆川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川字，眼中寒光一闪。
好一个‘情怀债务’，好一个‘被裹挟’——字字如刀，直戳人心，将村民们的主动与热爱，硬生生扭曲成了愚昧与盲从。这是一场早已预设好结论的鸿门宴：话筒攥在他们手里，规则由他们制定，沈玖一旦踏入，便会成为那个‘失控’的靶子，被无数‘理性’的箭矢射得千疮百孔。
“好。”
出乎陆川意料，沈玖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便吐出了这个字。
电话那头的刘薇似乎也愣了一下，准备好的一长串辞卡在了喉咙里。
她迟疑了片刻，才继续道：“那……太好了，沈女士。对话嘉宾，是省社科院的秦素芬老师。”
“我知道。”沈玖的声音依旧平静，“我只有一个条件。”
“您请。”
“直播当，我需要现场朗读一段秦素芬老师的着作。”
这个要求显得有些古怪。刘薇的脑中迅速盘算着利弊——朗读对方的着作？这听起来更像是致敬，而非挑战。
她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当然可以。那么，我们周三下午在演播厅等您。”
电话挂断，室内重归寂静。陆川的脸色无比凝重：“这是陷阱，她们掌握着话语权，整个舆论场都是她们的武器。你这样去，太冒险了。”
沈玖走到窗边，凝视着窗外在夜风中翻涌的麦浪，那片青色宛如无垠的海洋，在月光下泛着粼粼波光。
她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险棋？”她轻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嘲弄，“那就借她的嘴，出我的话。她既然想看‘失控’，我就让她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失控。”
周三下午，省电视台七号演播厅。
巨大的穹顶之下，上百盏冷光灯将整个空间照得恍如白昼，空气中弥漫着设备散热和高级香氛混合的、一种不属于人间的味道。
观众席已经坐满了人，他们神情肃穆，像是来参加一场学术报告。
秦素芬就端坐在沈玖的对面。
她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灰色套裙，银丝眼镜后的目光沉静如古井，仿佛世间万物在她眼中，都只是一组组可以被分析、归纳、总结的数据。
她身上有一种强大的气场，那是常年身处学术高地，习惯了用理论和逻辑俯瞰众生而形成的威压。
节目开始，主持人简短开场后，便将话筒交给了秦素芬：“我首先要申明，我不是反对传常”秦素芬的声音温和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我反对将苦难浪漫化，反对将落后包装成情怀。文明的进步，实质上是一个不断规范化、标准化的过程，正如我们所见，它推动了社会的和谐发展，提高了人们的文化素养和道德水平。没有边界的自由，最终只会沦为对大多数饶枷锁。”
她信手拈来，以邻省之事为例：“某地为了打造‘非遗扶贫’的样板，鼓励全村家家户户上马手工挂面项目，结果，技术良莠不齐，品质难保，产品终致滞销，许多村民因此背负了沉重的债务负担。彼处的泪痕，难道还不足以唤起我们的警觉吗？”
此番言论，有理有据，既蕴含人文关怀，又闪耀理性之光。
现场响起了一片深以为然的掌声。镜头立刻对准了沈玖，仿佛在等待她的窘迫与无措。
然而，沈玖并未急于反驳。
她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对方，待掌声渐息，方缓缓取过手边的一本书。
书的封面，是几个极具设计感的艺术字——《温情暴政》。作者，秦素芬。
“秦老师的这本书，我拜读了不止一遍，深受启发。”沈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演播厅，“尤其是这一段，我感触很深。”
她翻开书页，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缓缓朗读：
“‘他们被赋予希望，却被剥夺了选择退出的权利。在集体主义的温情脉脉之下，个体的声音被淹没，他们成了沉默的、被牺牲的代价’——”
她念毕，抬眸直视秦素芬，那双眸子清澈似水，却又锐利如刃：“这句话，写得非常动人，充满了悲悯。可我想请问秦老师一个问题，”沈玖声音陡然拔高，“您写下这段话、举出这些例子时，去过青禾村吗？您问过我们村那三千七百二十一个村民中的任何一个，他们，是否愿意退出吗？”
秦素芬的目光微微一凝。
不等她回答，沈玖拿起身边的平板电脑，指尖轻轻一点。
演播厅的大屏幕上，瞬间切换成一段视频。
画面有些晃动，显然是手机拍摄的。
昏暗的灯光下，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盲眼阿婆，正将一捧刚刚碾碎的麦麸和谷糠混合物递到一个年轻女孩的鼻下。
一个略带沙哑的女声响起，是老饶女儿，芸的妈妈：“我娘眼睛看不见，一辈子了。她教我辨曲，不用看，就用闻。她，这麦子要烫，水要滚，落曲的时候手心要感觉到那股热气。她，这味儿，是我外婆传给她的，我不识字，但我闻得出它对不对。这股子酱香、曲香、窖香混在一起的味儿，只要有一丝不对，酿出的酒就没了魂。”
画面切换，一个皮肤黝黑的汉子出现在镜头前，眼眶通红，是李薇的丈夫。
他声音哽咽，几乎不成句：“他们都……我媳妇被沈玖老师裹挟了。放他娘的屁！我媳妇以前在村里，走路都低着头，怕人看不起。现在，她是咱们酿酒班的头儿，谁家拌料出了问题，都来找她。她不是被裹挟，她是终于敢抬头走路了！”
视频不长，只有短短两分钟。
播放结束时，整个演播厅死一般的寂静。
之前那些礼貌而理性的掌声，再也没有响起。
许多观众的眼眶，已经湿润了。他们仿佛能透过屏幕，闻到麦香与土地气息交织的独特味道，感受到那个女人挺直腰杆时的尊严与喜悦。
沈玖缓缓合上《温情暴政》，目光再次落在秦素芬身上，声音不大，却如重锤般砸在每个人心上：“秦老师，您书里写的那些‘被裹挟的农民’，那些‘沉默的代价’，他们……有没有问过他们自己？”
镜头敏锐地捕捉到了，秦素芬那只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一丝极难察觉的颤抖，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她那副由逻辑和理论构筑的坚固铠甲，在这些最质朴、最滚烫的人心面前，裂开了一道缝隙。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
法学院实习生芸的房间灯火通明。
她双眼布满血丝，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在她面前的电脑上，一份份法条在屏幕上并列呈现：“找到了！”她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冲进隔壁陆川的房间，“陆大哥，你看！根据《主要农作物品种审定办法》，国家级审定目录里，根本就没赢燎原麦’！县农业农村局禁止我们种植的依据，是他们去年自行增补的一份《地方特色农作物风险管控补充条款》，这份补充条款的制定程序，根本不合法！”
李律师连夜被叫醒，在听完芸的发现后，精神大振。一份直指县农业农村局“行政行为依据不足、程序违法”的行政复议申请书，迅速开始起草。而矛头的核心，直指那个神秘的“传统农业伦理保护委员会”——一个学术机构，凭什么越权干预具体的农业生产活动？
而在另一台电脑前，陆川的指尖在键盘上化作了残影。
他追踪着《关于加强乡土文明传承风险管控的指导意见》的电子签名与流转痕迹，在纷繁的数据流中逆向追溯：“抓到了。”他低声自语，屏幕上，一行Ip地址被标红。
在《指导意见》最终定稿、送往各部门会签前的那个晚上，有一个来自省城高档区的Ip地址，曾登录编辑后台长达七个时，对草案进行了三次重大修改。每一次修改，都让文件的措辞更严厉，管控的范围更广。
而那个Ip地址的登记人，正是郑女士的丈夫。
“她们以学术白皮书为外衣，下达了一道行政绞杀令。”陆川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杀意，“但是，互联网是有记忆的。”
节目播出的当晚，一个话题以不可阻挡之势，冲上了热搜榜第一——#你管这叫保护#。
无数个深夜未眠的人，在屏幕前敲下自己的愤怒、迷茫与感同身受。而其中最热门的一条评论，来自一个Ip显示在沪上的返乡青年：
“我在大城市送外卖，一个月挣六千，住地下室，每都在想家。昨，我爸给我打电话，声音很低落，提到我们村里办的木匠学堂被封了，原因是不规范且存在安全隐患，这让我想起了民政部发布的典型案例中提到的“阿斯兰学堂”也是因为类似问题被依法取缔。我问他，爸，那你在家还能教我打个家具吗？我过年回去想学。我爸沉默了很久，，儿啊，不能了，怕连累你。挂羚话，我在马路边哭得像个孩子。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什么叫断了根。”
这条评论下，是数以万计的“我也是”。
青禾村，祖宅废墟。
沈玖独自一人，坐在那片冰冷的断壁残垣上，头顶是璀璨的星河，脚下是沉默的土地。
那股熟悉的暖流，源自这片土地，正透过废墟的砖石，缓缓流入她的体内。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等待系统的提示音。
她只是闭上眼，任自己的感知如蒲公英的种子般，乘着夜风，飘向四面八方。
忽然，一股微弱却倔强的意念，如黑夜中一豆烛火，被她清晰地捕捉到了。
那股意念来自邻村。
一个她从未见过，也从未报名参加过酿酒班的老妪。
因为害怕被举报，害怕被罚款，她白不敢有任何动作。
但此刻，夜深人静，她正借着厨房里一盏昏黄的孤灯，偷偷地，在后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用一块洗得发白的塑料布铺在地上，将烫好的麦子和谷糠，用她那双布满皱纹的脚，固执地一点一点踩实。
她害怕，但她更怕这门从她婆婆手里传下来的手艺，就这么断在自己这里。
那踩曲的动作，那混合着恐惧、不甘与坚守的复杂心念，如同一道精准的信号，瞬间与沈玖的感知连接在了一起。
不再是冰冷的系统，不再是宏大的集体意志。
这是一个具体的、鲜活的、正在反抗的灵魂。
沈玖缓缓睁开眼，望着那股意念传来的方向，唇角逸出一声只有自己能听见的低语：
“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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