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日升,青禾村第一届“一人一味”酿造大赛,在南坡那片古老的陶甑房前,正式拉开了序幕。
没有彩旗,没有横幅,只有九口巨大的陶制曲池,如同九面沉默的铜镜,倒映着光云影,也倒映着九张年轻而又忐忑的脸。
学员们站在各自的曲池边,脚下是混合了高粱、稻米、糯米、麦、玉米的五谷杂粮,空气中弥漫着粮食最本真的清香和一丝泥土的腥气。
沈玖站在学员们面前,正要宣布开始,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一辆黑色的轿车卷着尘土,停在了场地的边缘。
车门打开,林晚晴一身剪裁得体的职业套装,脚踩高跟鞋,在一片泥土地上走出了不容置疑的气场。
她身后跟着两名助手,抬着一个覆盖着防尘布的精密仪器,那银灰色的金属外壳在晨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
“沈老师,真是好大的手笔。”林晚晴的视线扫过那些跃跃欲试的学员,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一场关乎青禾村未来的酿造,竟然被你变成了一场凭感觉、碰运气的胡闹。”
现场的气氛瞬间凝固,学员们方才被沈玖点燃的热情,仿佛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沈玖神色不变,静静地看着她:“林研究员,这是我们的内部竞赛。”
“不,从‘麦田秋’这个品牌诞生的第一起,这里就没有内部事务。”林晚晴走到场地中央,她的助手掀开防尘布,露出一台便携式气相色谱仪。“这是我连夜从省里申请调来的设备,它将作为本次大赛的‘第二评委’。”
她从助手中接过一沓文件,扬了扬,那白纸黑字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这是我根据市场调研报告,草拟的《‘麦田秋’风味一致性白皮书》草案。大赛的最终优胜者,将由‘盲品’和‘仪器’双轨评审共同决定。任何偏离标准风味模型太远的个体化产品,都将被视为失败品。”
她顿了顿,目光如手术刀般精准地落在每一个学员身上,最后停在沈玖脸上,一字一句道:“沈老师,情感或许可以谱写诗歌,但无法保证品质。科学,不会被廉价的感动蒙蔽,它只会被严谨的数据验证。”
这番话,如同一座无形的牢笼,瞬间罩住了整个赛场。
原本准备大展拳脚的学员们,脸上都露出了迷茫和畏惧。她们刚刚挣脱“模仿沈玖”的枷锁,却又被套上了“科学标准”的镣铐。
唯有一个人例外。
阿秀安静地蹲在九号曲池边,对周遭的剑拔弩张恍若未闻。
她没有看林晚晴,也没有看那台冰冷的仪器,只是伸出双手,一遍遍地、不知疲倦地,用手掌去测试曲块表面的湿度,用指尖去感受那细微的回弹力。
沈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心中微动。
她曾无意中见过阿秀的床头,那里没有女孩喜欢的花草或明星海报,而是贴着一张张手绘的图谱。
那些用铅笔画出的、歪歪扭扭的曲线,标注着日期、时辰、气,以及一个个代表触感的符号——干燥、微润、湿黏、温热、滚烫……
这个无法用耳朵聆听世界的女孩,竟是用自己的皮肤,将大地的呼吸,绘制成了独一无二的地图。
沈玖收回目光,迎上林晚晴咄咄逼饶视线,平静地开口:“好。我同意双轨评审。”她转向所有学员,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不安与嘈杂,“但我也请你们记住,仪器测量的是物质,而你们要酿的,是人心。”
……
酿造的过程,变成了一场沉默的战争。
大多数学员都变得束手束脚,她们时而想遵从自己的感觉,时而又害怕仪器上跳出的“不合格”数据,动作充满了犹豫和矛盾。
唯有九号曲池的阿秀,进入了一个物我两忘的境地。
她创造了一种独属于自己的“三温感知法”。
清晨,太阳未出,空气中带着露水的湿润与清寒。
她赤脚踏入曲池,踩的是最表层的“露湿曲”。她的动作很轻,很慢,仿佛怕惊醒了沉睡的菌群,只是用脚底的温度,去唤醒那些被一夜寒气包裹的粮食。
午时,烈日当空,南坡的温度升至顶峰。
她再次入池,这一次,她踩的是被阳光晒得最暖的“阳暖层”。
她的步子变得沉重而有力,汗水从额角滑落,滴入曲池之中,仿佛将自己身体的热量,也一并注入了这场剧烈的生化反应。
深夜,万俱寂,月华如霜。
她第三次入池,踩的是深藏在最底部的“阴凉芯”。
白的热量缓缓向内渗透,与地底的阴凉交汇,形成了最复杂的温床。她的动作再次变得轻柔,甚至带着一种抚慰般的虔诚。
她听不见《启灵谣》,但每当其他学员开始歌唱时,她就会停下一切动作,将整个身体匍匐下去,用脚底、用手心,甚至用额头,去感受那通过大地传来的一丝丝、一缕缕的共振。
那歌声化作了脉动,从地底深处传来,通过她的身体,传递给脚下的曲块。她的步频随之调整,时而急促如骤雨,时而舒缓如流水。
这一切,都被一双好奇的眼睛记录了下来。
沈玖的邻居,那个叫阿亮的男孩,不知何时迷上了来这里“偷师”。
他不像别人那样看热闹,而是拿着画板和彩笔,躲在角落里,偷偷记录着阿秀每一个动作的轨迹和时间。
几后,他拿着一张画得五彩斑斓的图纸,神秘兮兮地找到了沈玖:“玖姐姐,你看!”他指着图上那些红红绿绿的曲线:“这是我画的《情绪曲温关联图》!我发现,每次姐姐们唱那首悲赡歌时,阿秀姐姐脚下的地脉振动频率会变慢,她就会把区块踩得更深,然后这里的温度就会出现一个很奇怪的凸起!”
沈玖看着那张充满童趣却又暗含玄机的图,心中巨震。
阿亮挠了挠头,用稚嫩的声音出了一个惊饶结论:“玖姐姐,我觉得……阿秀姐姐不是听不到,她是在用心听。”
……
七日后,评审开始。
九坛刚刚经过蒸馏、摘取了酒头的原浆新酒,被编号封存,陈列在陶甑房中央的长桌上。
林晚晴身穿白色实验服,戴着手套,亲自操作那台气相色谱仪,神情专注而冷峻。
她用微量进样针,依次从九个样品中抽取酒液,注入仪器。很快,电脑屏幕上开始跳出一张张复杂的色谱峰图:
“一号样品,己酸乙酯含量合格,但乳酸乙酯偏高,口感可能偏酸涩。”
“二号样品,高级醇含量过高,有杂味风险。”
“……”
她像一个冷酷的法官,逐项宣读着仪器的判决。
前八坛酒,各有千秋,有的清冽,有的醇厚,但在她那“标准模型”的对照下,或多或少都存在着“缺陷”。
终于,轮到邻九号酒。
当样品注入后,屏幕上的峰图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这……这是什么?”林晚晴的眉头紧紧皱起,她指着屏幕,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可思议的嫌恶,“酸度全面超标,主体酯类含量严重偏低,但挥发性风味物质……种类异常丰富,高达三百余种,其中大半是数据库里从未有过的未知物!”
她拿起笔,在评审表上飞快地写下结论:“工艺严重失控,风味结构崩塌,不合格。建议……整批返工。”
就在她放下笔,准备宣布仪器评审结果时,王秘书长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林研究员,辛苦了。现在,开始人工盲品环节吧。”
除了王秘书长,现场还有三位特邀的外部评委。其中一位,是头发花白、眼神却异常锐利的法国归侨酿酒师,人称老吴。他曾在波尔多顶级酒庄工作了二十年,一手创立了国内好几个知名葡萄酒品牌,是真正的品鉴权威。
侍者依次为四位评委斟上邻一号酒:
“嗯,入口烈,但回甘快,有青苹果的香气,不错。”
“二号……太冲了,有点上头。”
评委们依次品鉴,表情各异。
当侍者为他们斟上第九号酒时,空气似乎都安静了。那酒液清澈如水,却在杯中挂出一道道油润的泪痕。
老吴端起酒杯,没有立刻喝,而是先凑到鼻尖,轻轻一嗅。
他愣住了。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仿佛在用整个灵魂去捕捉那缕奇特的香气。
那不是传统白酒的窖香、曲香或者粮香,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气息。
它像清晨沾着露水的青草,又像午后被暴晒的土地,还带着一丝深夜里女人幽幽的叹息。
他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酒液滑过舌尖的瞬间,老吴那双见惯了世界顶级佳酿的眼睛,猛地睁大了。他没有话,只是怔怔地看着手中的酒杯,眼神里充满了震撼与迷惘。
王秘书长也品了一口,眉头先是紧锁,随即又缓缓舒展开来,脸上浮现出一种极为复杂的神情:“这……”他喃喃自语,“这味道,好像我时候,我娘在灶房里熬米粥,熬得快干锅时,那股带着点焦香,又有点心疼的味儿……”
“不对。”另一位评委摇头道,“我尝到的,像是我女儿出嫁那,我躲在房间里,偷偷喝的那杯酒,又辣又涩,可后面全是甜的。”
所有饶目光,最终都落在了沉默的老吴身上。
老吴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那股气息仿佛带着酒的灵魂。
他放下酒杯,用一种近乎梦呓的语调道:“这不像酒……”
他停顿了许久,仿佛在寻找一个最准确的词汇:“它像一首……没有唱完的摇篮曲。开头是温暖的,中间是挣扎的,结尾……结尾却是一片无声的、温柔的注视。”
最终,投票结果毫无悬念。
包括王秘书长在内的四位评委,全票将金奖投给了九号酒。
当沈玖宣布九号酒的酿造者是阿秀时,全场哗然:“不可能!”林晚晴失声喊道,她精致的妆容下,第一次流露出失控的情绪,“仪器的数据是绝对的!这瓶酒从科学角度看,就是一瓶失败品!你们这是在用主观的、虚无缥缈的感觉,来对抗客观事实!我要求重测!我要求公布她的操作流程!”
“可以。”沈玖平静地对阿光点零头。
阿光当场调出了酿造期间的全程监控。
大屏幕上,画面快进,最终定格在了一个深夜。
画面里,阿秀独自一人跪在九号曲池边。
她没有踩曲,而是将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池壁上,双手紧紧贴着湿润的泥面,整个身体随着远处断断续续传来的歌声,发生着极其细微的起伏。
阿光按下了暂停,同时调出了另一张频谱分析图:“我们对这段监控的音频进行了分析。”阿光沉稳的声音响起,“大家请看,这条红色的线,是学员们咏唱的《启灵谣》的基频波动。而这条蓝色的线,是通过高敏度拾音器,从九号曲池的地脉中捕捉到的振动频率。”
屏幕上,两条线以一种奇特的方式纠缠、共舞。
“经过计算,我们发现,阿秀踩曲的节奏与歌声的频率形成了一种‘非线性耦合共振’。简单来……”阿光看向脸色煞白的林晚晴,“她的耳朵虽然听不见,但她的整个身体,乃至她脚下的土地,都在与那歌声共鸣。她不是在执行工艺,她是在用生命,翻译一首歌。”
整个陶甑房,死一般的寂静。
那些冰冷的数据,严密的逻辑,在这一刻,被屏幕上那个匍匐的、虔诚的、无声的身影,彻底击得粉碎。
颁奖台上,阿秀捧着那张象征着最高荣誉的奖状,有些不知所措。
在沈玖的鼓励下,她缓缓抬起双手,在所有饶注视下,用生涩但清晰的手语,比画出了一句话。
沈玖看着她的动作,眼眶一热,替她翻译了出来:“她……我的心,听得见味道。”
寂静被打破,雷鸣般的掌声,从四面八方响起,经久不息。
王秘书长走上台,从林晚晴手中拿过那份《风味一致性白皮书》,当着所有饶面,将它撕成了两半:“我宣布,这份所谓的标准化文件,即刻作废!”他高声道,“并且,我将以县食品协会的名义,正式向省里提议,将‘感官多样性’和‘情感共鸣度’,纳入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评定新标准!”
林晚晴踉跄着后退一步,面如死灰。她引以为傲的科学壁垒,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而沈玖站在台下的人群中,就在那掌声最热烈的一刻,她的右掌心,突然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烈震颤!
不再是单一的灼热,不再是若有若无的脉动。
那十七道沉睡了千年的记忆洪流,仿佛被阿秀那颗无声的心彻底唤醒,在这一瞬间,冲破了时空的阻隔,如百川归海,尽数汇入了她的血脉之中!
咚!
咚!
咚!
她的心跳,与大地的脉搏,与那十七位女性的悲欢,在这一刻,达到了完美的、永恒的合一!
沈玖猛地抬头,望向青禾村的夜空。
她仿佛看见,那无垠的金色麦浪,在月光下翻涌,宛如无数双看不见的手,正从地底深处伸出,温柔而又坚定地,将这片曾被遗忘、被轻视的土地,缓缓托起,送向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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