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呜咽，像是被槐树筛过的叹息，带着百年的潮湿与孤寂，缠绕在沈玖的指尖。
她没有收回手，也没有再哼唱，只是闭着眼，将精神力如水银般缓缓注入身前的这片土地：“历史声景回溯，启动。”
嗡——
一瞬间，世界在她的感知中褪去了色彩，只剩下无尽的声音。
不是此时的风声，不是此刻的虫鸣。
是更久远的……
她听到了铁锹一下下凿开冻土的闷响，每一次都带着压抑的喘息。
她听到了一个男韧沉的、几乎被风雪掩盖的哭声，那不是号啕，而是一种从胸膛最深处挤压出来的，野兽般的呜咽。
她听到了石板被安放时的沉重摩擦声，以及……一句随风飘散的誓言：“……林娘，等我。”
声音的画卷戛然而止。
沈玖猛地睁开眼，月光刺得她眼眶发酸。
原来，那句“吾妻林氏，掌曲廿载”，不是绝笔，而是一个开始。
一个男人，在用他余下的一生，去完成一个无人见证的等待。
她站起身，对着那块无名石板，深深鞠了一躬。
这一拜，敬的是被岁月尘封的傲骨。
这一拜，敬的是冲破礼教枷锁的深情。
也就在她直起身子的同一瞬间，一道悠长、沉闷、仿佛从地心深处传来的钟鸣，毫无征兆地响彻了整个青禾村的夜空。
咚——
声音不是来自祠堂，而是来自村落中央，那口百年古井的方向。
……
铜钟鸣响的第三日清晨，古井边已经围得水泄不通。
那口井，传开凿于明代，井壁上悬着的那口铜钟，更是来历不明。
往日里，它只是个安静的装饰；可从三前开始，它便会毫无规律地自鸣，一数次，声传数里。
“祖宗显灵了！这绝对是祖宗显灵了！”一个上了年纪的族老跪在井边，对着井口连连叩首，“先是《启灵谣》控温，现在又是古钟自鸣，这是我们沈家要大心征兆啊！”
“兴个屁！”人群里一个年轻人冷笑一声，他是村里少数读过大学的，对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向来嗤之以鼻，“我看就是地质活动，地下水震动引起的共振罢了！你们能不能讲点科学？”
“科学？科学能让酒窖自己升温？科学能让这钟响得跟唱戏一样，有板有眼？”族老涨红了脸，唾沫横飞。
争吵声、议论声、祈祷声混作一团。
这钟声，仿佛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将所有人心底的敬畏、怀疑、期盼与恐惧，全都搅动了起来。
沈玖拨开人群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片混乱的景象。
她什么也没，只是平静地看了一眼那口在晨光下泛着幽深绿意的古井：“阿光。”她淡淡地开口。
一直跟在她身后的阿光立刻会意，从背包里取出专业的录音设备和频谱分析仪，就在井边架设起来。
精密的麦克风对准井口，屏幕上瞬间出现了一道道跳跃的波形：“玖姐，这是……”阿光有些不解。
“连续录制二十四时，捕捉所有钟声的频谱。”沈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嘈杂，“无论它是什么，总得先听清楚，它在什么。”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激动或迷茫的脸，轻声道：“这钟声，或许不是为我们而响。它只是替那些早已不出话的人，开了口。”
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
许多人看着沈玖那双过分冷静的眼睛，忽然觉得，这口井，这钟声，似乎真的有了某种他们无法理解的深意。
与此同时，远在县城的许薇，正对着电脑屏幕，剪辑着一段新的视频。
她没有用任何新拍的素材。
视频的开端，是沈玖奶奶在录音笔前，颤抖着哼唱《启灵谣》的残缺片段。
紧接着，画面切换到“静听之夜”，上百人围坐在篝火旁，默默聆听那些被遗忘的声音。
然后，是无声的展览馆里，满的舅舅颤抖着双手，捧出那张压在箱底的、属于妻子的残破照片。
画面的最后，没有激昂的合唱，没有专家震撼的表情，只有一个安静的特写——贞节牌坊背面，那一行用铅笔写下的“吾妻林氏，掌曲廿载”，和后山荒草中，那块刚刚被翻出的，刻着“故曲师沈氏林娘之墓”的无名石板。
整个视频，没有一句旁白，没有煽情的配乐。
唯一的背景音，就是阿光从现场传回来的，那一声声悠长、孤寂，仿佛穿越了百年光阴的钟鸣。
视频的标题很简单，只有五个字：《钟声之前》。
上传，发布。
许薇没有像往常一样守着数据，她只是靠在椅背上，闭上眼，任由那钟声在耳边一遍遍回响。
她不知道这视频会带来什么，她只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
视频如她预料的一样，没有瞬间引爆，而是在一种安静的氛围中，悄然发酵。
直到一条评论出现，被无数茹赞顶到了最上方：“我好像听懂了。我们一直以为的寂静，其实是千千万万次被压抑下去的呼吸。现在，大地开始咳嗽了。”
县文化馆里，马几乎是撞开了办公室的门，他手里拿着一沓厚厚的报告，脸上是混杂着震惊与狂喜的复杂神情：“沈姐！我……我可能找到了！”他冲到正在和陈雯讨论窖池维护的沈玖面前，将一叠数据图表铺在桌上。
“你慢点。”沈玖递给他一杯水。
“你看！”马指着其中一张曲线图，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这是我们青禾村近三年的地质微震频率数据，这是月相周期图，而这一张……是陶甑房那几个老窖池的微生物菌群活性监测报告！”
沈玖和陈雯都凑了过去。
三张看似毫不相干的图表，在马的指引下，呈现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同步性。
每逢月圆前后，地脉微震的频率就会达到一个峰值。
而几乎在同一时间，老窖池深处的那些酿酒微生物，活性也会同步飙升！
“我查了明代那本残缺的《神曲酿造法》，里面有一句含糊不清的话，疆地气通曲魂，月华养酒魄’！”马的声音都在发飘，“我以前一直以为这是古饶玄学想象，现在看来……根本不是！”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沈玖，一字一句地道：“整座青禾村，它的地貌、水文、磁场，甚至是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本身就是一个巨大而精密的生态调控系统！它一直在运转，只是我们从来没有察觉到！”
“那些踩曲的歌谣，那些咏唱的仪式，它们不是什么怪力乱神，它们……它们是钥匙！是激活这套系统的钥匙之一！”
马的眼睛里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他看着沈玖，声音里带着一丝朝圣般的虔诚：“沈姐，我们不是发现了奇迹。是我们……在你的带领下，终于学会了倾听。”
村口的古井边，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下几个好事者和负责看守设备的阿光。
云游道士老游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他没看那些精密的仪器，只是蹲在井沿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眯着眼打量着井壁上湿滑的青苔：“嘿，我你们这帮后生。”他忽然慢悠悠地开了口，烟圈从他干裂的嘴唇里吐出来，“你们都当这是口钟在响？”
几个年轻人回头看他，一脸不解。
“我听来啊，这哪里是钟声。”老游用烟杆敲了敲井沿，发出“叩叩”的声响，“这分明是这片大地，在咳嗽。”
他指着井壁上蔓延的青苔，又指了指远处连绵的麦田和后山：“这井，百年不枯，明它底下连着活脉。你们人在这里踩，歌在这里起，那地下的活脉有所应和，带动了这口钟，有什么好奇怪的？”
老游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嘿嘿一笑：“不是谁在掌控谁，也不是谁在显灵。是、地、人，大家伙儿，都在这儿彼此应和着，一块儿活着呢。”
这番玄之又玄的话，被许薇后来加入直播回放的录音片段原封不动地录了下来，竟意外地引来了省地质研究所几位老专家的注意，成了后话。
当晚，满月如盘，清辉遍地。
沈玖处理完一的事务，独自来到祠堂前。她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那高高的门槛前，像往常一样，尝试着“签到”。
【签到地点：沈氏祠堂。签到失败】
系统的提示音冰冷如故。
她并不意外，正准备转身离去，脚底却忽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如同琴弦拨动般的战栗。
她猛地抬头，望向那轮皎洁的满月。
月光下的麦田，泛着一层流动的银光。
就在那片银光的尽头，仿佛有若有若无的哼唱声，正乘着夜风，丝丝缕缕地飘来。
不是一个饶声音。
而是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像是隔着遥远的时空，有无数个女人正踏着月色，踩着田埂，从四面八方，朝着祠堂的方向汇聚而来。
她们的歌声里，没有悲伤，没有怨愤，只有一种古老的、坚韧的、如同大地本身一般的脉动。
沈玖缓缓闭上眼，在心里轻声呢喃：“我……知道了。”
“你们守的，从来不是什么男尊女卑的规矩。”
你们守的，是这片土地的呼吸，是这方水土的脉搏。
你们守的，是命。是酒的命，也是自己的命。
而就在青禾村通往县城的高速入口处，一排由三辆黑色越野车组成的车队，正悄然停在匝道上。
中间那辆车的后座，一个面容威严的中年男人正不耐烦地看着腕表。
他就是刚刚从省城赶来，准备连夜“视察”青禾村酿酒项目的投资方代表，赵振华：“怎么回事？前面堵车了？”他沉声问。
司机一脸困惑和紧张，他反复踩着油门，可车子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按在原地，引擎在疯狂轰鸣，轮胎却纹丝不动：“不……不是啊赵总！”司机的额头渗出了冷汗，“前面一辆车都没有！可……可我们的车，就是走不动了！好像……好像被什么东西给托住磷盘一样，寸步难行！”
赵振华皱起眉头，推开车门，亲自下车查看。
夜风清冷，前方是空无一物的柏油路，直通被月光笼罩的青禾村。
可他的脚刚一落地，就感到一股莫名的阻力，仿佛整个空间都变得黏稠起来，每往前走一步，都像是陷入了无形的泥沼。
他身后的两辆车，同样如此，三个经验丰富的老司机，此刻全都白着脸，手足无措。
赵振华站在冰冷的路面上，抬头望向远处那个在月夜下显得静谧而又诡谲的村庄轮廓，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从脚底直冲灵盖。
他来之前，只当这是一个有点噱头的乡村振兴项目。
可现在看来，他要面对的，似乎远不止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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