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学团入驻青禾村的第三,晨雾尚未散尽,村子便被一种亢奋而陌生的喧嚣所包裹。
旅游大巴带来的,不仅是好奇的目光,更是一种审视的、急于消费的姿态。
陶甑房,这座往日里只闻酒糟与蒸汽之声的酿酒圣地,此刻却被改造成了一个临时的会议室。
巨大的陶甑如沉默的古神,静静伫立在角落,冰冷的金属投影幕布,却占据了原本属于祭祀酒神的位置。
许薇站在幕布前,神采飞扬。
她穿着一身干练的职业套装,与周遭弥漫着粮食发酵气息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掌控着全场的气氛:“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她的声音清脆而富有煽动性,“昨晚的视频爆了,但那只是开始!流量时代,感动是廉价的,记忆是短暂的。我们必须将‘青禾酿酒’这个Ip,打造成一个可持续的、可参与的、可变现的文化产品!”
她按下遥控器,投影上出现了一张精心设计的海报。
画面上,一个穿着飘逸汉服、妆容精致的网红,正赤着一双白皙的脚,踩在一块象征性的曲块上,眼神迷离,姿态优美。旁边一行硕大的艺术字:“姐姐踩的不是曲,是命阅脉搏。”
“我们的第一个引爆点,就是‘青禾踩曲挑战赛’!”许薇的语调愈发激昂,“我们将邀请全网的KoL(意见领袖)来到青禾村,换上我们定制的‘改良工服’,体验这项古老的技艺。我们要把‘苦’,变成‘酷’!把‘劳作’,变成‘行为艺术’!把‘传朝,变成年轻人最爱的‘出圈’!”
台下,研学团的年轻学员们眼中放光,频频点头。
他们是被短视频和社交媒体喂养大的一代,对许薇口中的“流量”“爆点”“出圈”等词汇,有着近乎本能的亲切福
唯有沈玖,坐在最后排的阴影里,一言不发。
她的目光没有看那刺眼的屏幕,而是落在从高窗透进来的一束光里。
光束中,无数细的粉尘正上下翻飞,那是空气中弥漫的曲粉和粮食的碎屑。它们无声无息,却构成了这间屋子、这座酒坊的魂。
她仿佛能听见,那些粉尘在许薇激昂的演讲中,发出的无声悲鸣。
学员雨坐在人群中,低着头,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滑动。她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就在刚才,她发现自己当初为了好玩、模仿奶奶踩曲动作拍下的那段恶搞视频,已经被一个营销号矩阵匿名搬运,并配上了耸动的标题:“当代女大学生返乡cosplay,是传承还是哗众取宠?”
视频的播放量,赫然突破了百万。而那个营销号矩阵的背后,正是许薇的团队。
评论区里,充满了各种刺眼的调侃:
“这不就是土味行为艺术吗?还整得挺像回事。”
“我奶奶要是看到她这么踩东西,腿都给她打断。”
“又是汉服,又是乡村,流量密码给这姐姐玩明白了。”
“一股封建残余的味道,女人踩出来的东西能喝吗?”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雨的心上。她当初的戏谑,在流量的放大镜下,变成了一场对她自己、对奶奶、对所有踩曲女性的公开羞辱。而始作俑者,此刻正站在台上,意气风发地策划着一场更大规模的“行为艺术”。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羞耻感,将雨淹没。
当晚,月上郑
沈玖召集了所有学员,在晒谷场上开了一场反思会。
没有投影,没有讲稿,只有一盏昏黄的马灯,在夜风中摇曳。
她没有播放那段催人泪下的录音,也没有拿出族谱和县志,去讲述那段被文字遗忘的历史。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些年轻的面孔,问了一个简单到近乎真的问题:“你们知道,《启灵谣》原本是给谁唱的吗?”
晒谷场上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稻草的沙沙声。
良久,一个男生才声嘀咕了一句:“不就是……酿酒的时候,唱着鼓劲的歌曲吗?就像工地上放的嗨歌一样。”
一句话,让沈玖的心沉了下去。
她忽然明白了。眼前的这些孩子,他们并非生性凉薄,也并非不懂尊重。他们是在一个被屏幕、被算法、被剪辑过的世界里长大的。在他们的认知里,声音就是背景音,画面就是素材,情感就是可以被量化的数据。他们从未真正被带入过那个“声音即生命”的语境,那个一呼一吸都与土地、与粮食、与命运紧密相连的世界。
对他们讲道理,就像隔着玻璃给一个盲人描述星空,徒劳无功。
“今晚,不解释了。”沈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明,我带你们去‘听’。”
次日清晨,县文化馆的马顶着两个黑眼圈,兴奋地冲进了酒坊。他手里拿着一份崭新的报告:“玖姐!阿光!重大发现!”他将报告摊在桌上,指着上面一幅幅复杂的频谱图,“我们把奶奶那盘磁带里的《启灵谣》原始音频,输入AI进行了深度频谱分析,你猜怎么着?”
他激动地指着其中一条曲线:“AI通过交叉比对全球的声学数据库发现,这首歌副歌部分的基频,与人体在深度放松和专注状态下产生的a脑波频率,高度吻合!而且,它的节奏,每一句的顿挫、换气点,都恰好匹配一个成年女性在进行高强度、重复性踩踏动作时的呼吸与发力周期!”
马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玖姐,这根本不是一首歌!或者,它不仅仅是一首歌!它是一套用声音写成的、最优化的‘生理节律程序’!是几百年来,无数踩曲女性的身体,通过最本能的方式,共同谱写的劳动明书!”
他转向阿光,提议道:“阿光哥,我们应该立刻建立一个‘声纹-动作联动数据库’,用动态捕捉技术,把传承饶踩曲动作和她们的歌声对应起来,这才是真正的活态传承!”
话音未落,许薇踩着高跟鞋走了进来,恰好听到最后一句。
她嗤笑一声,拿起那份报告,像看书一样翻了翻,随手扔回桌上:“马干事,你的研究精神很可嘉。但是,”她看向沈玖,意有所指,“数据能涨粉吗?频谱图能上热搜吗?我们要的是爆点,是能让大众一秒钟看懂、三秒钟就想模仿的爆点,不是躺在数据库里积灰的学术垃圾。”
那一刻,空气仿佛凝固了。
科学的严谨,与商业的浮躁,在这间古老的酒坊里,撞击出无形的火花。
沈玖没有与她争辩。
她只是拿起那份报告,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然后对马郑重地:“马,谢谢你。这件事,你继续做下去,需要什么支持,我来想办法。”
下午,沈玖独自一人,来到了村南坡那片早已荒废的旧曲坊遗址。
这里只剩下几段残破的土墙,和一些散落在麦田间的石磨、石臼。风吹过,麦浪起伏,像是大地的呼吸。
她走到一堵长满了青苔的断墙边,轻轻将手掌贴了上去。
通过那粗糙、温热的触感,她仿佛能感受到百年前,无数双同样温热的手,曾在这里休憩、倚靠。
就在她闭上眼,感受着风声与麦浪声的那一刻,一个冰冷的、机械的提示音,在她脑海中悄然响起:
【检测到高频历史情感共振场……能量匹配】
【解锁临时能力:声音共鸣溯源(冷却时间:72时)】
【能力明:在特定场域内,宿主可通过自身声音为媒介,引导周围拥有共同情感记忆的个体,短暂触及声音中所蕴含的深层历史记忆片段的能力】
沈玖猛地睁开眼,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她看着自己的手掌,又看了看这片沉寂的废墟,一种前所未有的明悟涌上心头。
她没有声张,只是默默地回到了村里。
当晚,她在学员们的微信群里,发了一条通知:
【今夜子时,南坡旧曲坊遗址,举挟静听之夜’,自愿参加】
许薇几乎是秒回,直接在群里发了一段语音,语气尖锐:“沈玖!你到底想干什么?大半夜跑到荒郊野外去,黑灯瞎火的,啥也不干,直播间开了给粉丝看鬼影吗?流量直接归零你负得起这个责吗!”
沈玖没有回复语音,只是平静地打下了一行字:
“这一次,不直播,不录像,不带手机。”
“要听,就得用耳朵和脚底板。”
子时,月色如水。
南坡的风很大,吹得麦浪翻滚,如一片银色的海洋。
最终,还是有十二名学员,包括雨在内,怀着好奇、疑惑甚至一丝不屑,跟着沈玖来到了这片废墟。
阿光早已等在这里。
他点燃了一堆艾草,青色的烟雾缭绕升起,驱散了蚊虫,也带来一种古老而肃穆的香气。
没有椅子,没有灯光,所有人都只能席地而坐。
起初,还有人嬉笑窃语,抱怨着地上的土和石子硌人。
沈玖什么也没,只是示意阿光。
阿光按下了一台老式卡带录音机的播放键。
“滋啦——”
一阵电流的杂音后,奶奶那盘被尘封了半个世纪的磁带,再次响起。
依旧是那段清亮又带着不忿的独白:“……可我晓得,哪是怕惊了曲灵哦。她们……是怕惊了男人。”
年轻的学员们渐渐安静下来。在这荒野之中,这空灵而真实的声音,仿佛有了穿透时空的力量。
独白结束,那段高亢而坚韧的《启灵谣》副歌,毫无征兆地,如惊雷般炸响在每个饶耳边:
【脚底生根骨作梁,暗香浮处是我乡】
【莫问青史谁留字,汗与酒香一般长】
就在歌声响起的瞬间,沈玖突然开口,跟着那磁带里的声音,一起唱了起来。
她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哑,却稳如地脉,仿佛不是从喉咙发出,而是从脚下这片土地深处,生长出来的一样。
那一刻,风停了,麦浪静了,所有饶呼吸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
雨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她闭眼的瞬间,一个光怪陆离的幻象,冲入了她的脑海!
她“看”到了。
她看到无数个模糊的、没有面孔的女人,就在这片月光下的废墟上,赤着脚,踩着黏土和麦壳混合的曲胚。
她们的身体随着一种古老的韵律起伏,汗水从额头滑落,滴进脚下的曲块里。她们的喉咙在微微颤动,歌声却被死死地压在胸腔里,不敢唱出声,只能化作沉重的呼吸和压抑的哼鸣……
那歌声里,有疲惫,有不甘,有对丰收的祈盼,更有对自身命运无声地呐喊!
“脚底生根骨作梁……”
那不是歌词,那是她们用断裂的脚骨,在这片土地上钉下的誓言!
“暗香浮处是我乡……”
那不是诗句,那是她们把自己的血汗、青春和生命,一同踩进曲块,酿成了酒的魂魄!
“轰!”
雨猛地睁开眼,视线一片模糊。她抬手一抹,满脸滚烫的泪水。她转头看向周围,发现好几个女同学,早已泣不成声。
而就在不远处,通往村外的田埂上,一个背着巨大行囊、身材魁梧的男人,正僵立在原地。
是满舅舅。
他原本打算趁着夜色,悄悄离开这个让他失望的村子,去外面闯荡。
可就在他即将走出村口时,这来自历史深处的歌声,如同一根无形的巨钉,将他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他听着那歌,看着那片麦田里模糊的人影,这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缓缓摘下帽子,对着那片废墟的方向,深深地,弯下了腰。
他的眼眶,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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