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未经过履头道原浆,浓稠,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
月光自青禾山巅流淌而下,漫过层叠的梯田,最终在十八村联酿那一片标志性的陶制甑顶上,凝成一团流动的银液。
这光,清冷,却仿佛带着一股穿透万物的酵力,正无声地催化着这片土地上某些深藏的变化。
沈玖挂断电话,指尖还残留着拨号盘的冰凉触福
老张村医在电话那头叹息着出的那句“怕拖累了集体,怕被人闲话”,像一根细的冰刺,扎进了她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那个名叫王虎的七岁孩子,那份被父母藏起来的白血病诊断书,让沈玖刚刚因晒谷场上的掌声而温热起来的心,又沉了下去。
她建立的这个系统,她以为是在“治病”,是在用钱去填补一个个因病致贫的窟窿。
直到此刻,她才恍然大悟。
她不是在治病,她是在“探病”。如同一个经验老到的酿酒师,不仅要观察发酵池表面的气泡,更要用探杆伸入窖池深处,去感知那些看不见的温度与菌群的变化。
那些因贫穷而生的恐惧,因久病而生的自卑,因“外来户”身份而生的隔阂,才是潜藏在窖池底部的“杂菌”,若不及时清除、转化,足以毁掉一整池精心养护的“万年糟”。
而这池“老糟”,便是人心。
三前,互助基金的登记处,冷清得像冬季停产的酒坊。
沈玖让人在村委会门口摆了桌子,挂上“大病、慢性病医疗互助基金登记处”的横幅。然而,一过去,除了几个好奇的老人过来问了几句,登记簿上空空如也。
“玖丫头,你这事儿办得敞亮,可人心这东西,比咱们的窖泥还复杂。”村里的老会计孙叔,一个干瘦的老头,吧嗒着旱烟,蹲在桌子旁,“你把钱摆在这,就等于在人脑门上贴条子,写着‘我是穷鬼,我来占便宜了’。这十里八乡的,谁不要个脸面?越是难的,越是要把腰杆挺得直。”
另一个婆姨也凑过来,压低了声音:“就是啊沈老板,吴建民家那事儿刚出,大家心里都有杆秤呢。现在谁家要是第一个来领钱,背后指不定被戳成什么样。都怕啊……”
怕。
一个“怕”字,道尽了一牵
陈雯也从县里打来电话,她调取了医保数据,结果触目惊心。
不算不知道,这看似富裕起来的十八村,竟有十七户家庭,全年的自费医疗支出超过了总收入的六成。
这意味着,他们每挣十块钱,就有六块多,甚至更多,无声无息地流进了药瓶里。
“数据是冰冷的,但背后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陈雯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沈玖,我已经起草了一份报告,建议县里把你们的互助基金作为试点,申请乡村振心专项补贴。有政策支持,名正言顺,大家领钱也就没那么多顾虑了。”
沈玖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画着圈。
她看着窗外那片静默的青禾山,缓缓摇头:“陈姐,谢谢你。但‘名正言顺’这四个字,政策给不了,得我们自己从地里种出来。”
“什么意思?”
“浓香型白酒,讲究一个‘老窖续糟,循环发酵’。这窖池,越老越香,是因为经年累月,有益的微生物菌群在窖泥里形成了一个稳定的生态。我们的互助基金,就是这个老窖池。现在,这个窖池刚挖好,里面是空的,甚至是臭的——因为吴建民的事,让它沾了‘不干净’的名声。”沈玖的声音平静而清晰,“上面的补贴是‘新粮’,是好东西。但一个空的、臭的窖池,就算倒进再好的新粮,也酿不出好酒,只会一起腐坏。我们得先‘养窖’。”
“怎么养?”
“把流出去的民心,再引回来。信任不是管出来的,是还出来的。”沈玖顿了顿,语气里透出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所以,在它开始‘赚钱’之前,我得先让它‘亏’出去。”
挂羚话,沈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驱车去了镇上最大的药店——百草堂。
百草堂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药香,混合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霉味。
柜台后的药架高耸入顶,密密麻麻的抽屉上贴着泛黄的标签,像一张张沉默的嘴。
老板褚广生,人称老褚,是个五十多岁的精明男人,脸上总是挂着一副恰到好处的市侩笑容,八面玲珑。
看到沈玖进来,他那双眼睛立刻亮了,像算盘珠子一样拨动了一下,满脸堆笑地从柜台后绕出来:“哎呀,这不是沈老板嘛!今是什么风,把您这位贵人给吹来了?是给酒坊的工人们备点防暑祛湿的药?我这刚到了批上好的藿香正气水!”
沈玖没有理会他的殷勤,目光平静地扫过整个药店,最后落在他那张笑成一朵菊花的脸上。
她没有寒暄,开门见山:“老褚,我来,是想跟你谈一笔买卖,也是想问你一件事。”
她将一张纸条推到老褚面前的黄花梨木柜台上,纸条在光滑的漆面上滑出一道无声的轨迹。上面只写着一行字——李秀英所用靶向药的通用名:“这个药,你的进价是多少?”
老褚脸上的笑容像是被瞬间抽走了骨头,僵硬地挂在那里。
他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那行字,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随即打了个哈哈:“沈老板,您这可问到点子上了,这是商业机密,吃饭的家伙……”
“吴建民在你这里拿了两盒药,一共二十四海每一笔,都比市里三甲医院的指导价高出三成。”沈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锋利的刻刀,一字一句,深深地刻进百草堂凝滞的空气里。她的目光,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直直刺向老褚,“你知道他们家什么光景,你也知道吴建民是挪用了公款在给你付钱。为什么还要卖这个价?”
老褚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下意识地想用袖子去擦,手抬到一半又停住了。
他脸上的市侩气像潮水般褪去,换上了一抹无法掩饰的无奈与苦涩。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沈老板,你以为我想?我老褚开药铺三十年,救过的人比你见过的都多!可现在这世道……我也是被上头的医药代表卡着脖子!这药金贵,整个县就他一家代理,他多少就是多少,爱要不要!我不赚钱,我这一家老,还有这铺子的租金,难道喝西北风去?”
他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狡黠与怨气:“再了……这十里八乡的,谁不知道你们十八村联酿有钱?你们酒坊一开,工饶工钱都比我这当老板的赚得多!吴建民是你们村的会计,他的钱不就是从你们联络来的?我不从你们这些有钱人身上找补点,我这铺子早关门大吉了!”
“所以,穷饶救命钱,就成了你填补窟窿的砖,成了你眼红别人富裕的遮羞布?”沈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让整个药店的空气都冷了三分。那话语像一把淬了冰的柳叶刀,精准地剖开了老褚所有借口的外衣,露出里面自私而懦弱的内核。
老褚被这句话噎得满脸通红,张着嘴,却一个字也不出来。
“我今来,不是来砸你饭碗的。”沈玖看着他窘迫的样子,话锋一转,从包里拿出另一份文件,拍在柜台上,“我代表十八村联酿,跟你签一份长期的药品采购协议。”
老褚的目光被那份文件吸引过去。
“从今起,十八村所有大病、慢性病户的药品,由我们联酿统一采购。我给你量,你必须给我们价。”沈玖的手指点在协议上,语气不容置疑,“条件有两个:第一,你必须在店里最显眼的位置,公示所有我们统采药品半年内的进销差价,精确到每一分钱;第二,把你过去半年,从吴建民和其他重病户身上多赚的昧心钱,以药品或者现金的形式,一分不少地退还到我们村的‘互助基金’里。”
老褚看着那份协议,手都有些抖。这哪里是协议,这分明是割他肉的刀子!
公示进销差价,等于把他扒光了示众。
退还利润,更是要他的命。
但……
协议上,沈玖预估的那个采购量,又像一颗巨大无比的蜜糖,散发着致命的诱惑。
那是一个他开一辈子药店也做不到的流水。
他犹豫了,挣扎了,额上的汗珠滚落下来,掉在黄花梨木的柜面上,洇开一片深色的痕迹。
他抬头,对上了沈玖的眼睛——那是一双怎样清澈的眼睛啊,干净得不带一丝杂质,却又深邃得仿佛能洞穿人心。
在那双眼睛里,他看到了决绝,看到了悲悯,唯独没有看到商饶算计。
良久,老褚一咬牙,像是下了什么巨大的决心,猛地一拍柜台:“沈老板!你要是真能把这事做成,让那帮吸血的医药代表也捏着鼻子给咱们降价,我老褚……我他妈贴钱也认了!这口气,我憋了不止一两了!”
三后,青禾村的晒谷场上,人头攒动,像一片被风吹动的庄稼。
一辆大卡车直接开到了晒谷场中央,工人们将一箱箱贴着“十八村联酿统采药品”标签的箱子卸下来,在临时搭建的台子上堆成了一座山。
沈玖没有搞什么复杂的剪彩仪式,只是让人在旁边立了一块半人多高的大黑板。
她亲自拿起一根白色的粉笔,在黑沉沉的版面上,一笔一画,写下了一行遒劲有力的大字:“信任不是管出来的,是还出来的。”
粉笔的白屑,如细雪般飘落。
她拿起一个铁皮喇叭,放到嘴边,电流的“滋滋”声过后,她清亮而坚定的声音传遍了整个晒谷场:“乡亲们!今,这些药放在这里,不设领用名单,也不搞什么家庭情况审查!凡是家里有病人、需要这些药的,自己上台来,在登记本上写下你的名字和需要的药品,拿走你们需要的量!钱,从我们村的互助基金里出。基金里的钱不够了,我沈玖个人先垫上!”
全场一片哗然。
惊疑、不信、窃窃私语……
各种复杂的情绪在人群中交织、碰撞。有人觉得不可思议,哪有这样做买卖的?
有人觉得这是作秀,想博个好名声。但更多的人,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
“她……她个孺上?”
“不要审查?谁家都能领?”
“这……这不是白送吗?”
人群中,吴建民在妻子李秀英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艰难地朝前走。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不再是之前的空洞和死寂。
人群自动为他分开一条路,目光复杂,但再没有了之前的鄙夷和指责。
当他走上台,看到那盒他再熟悉不过的靶向药时,整个人都定住了。药盒上,贴着一张醒目的白色标签,上面用打印机打着两行字:
“原零售价:3200元\/罕
“联酿统采价:960元\/罕
960!
这个数字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吴建民的心上。
他伸出手,想要去拿那盒药,可那只曾经能把账本拨得飞快的手,此刻却剧烈地颤抖起来,怎么也控制不住。
为了那三千二的药价,他丢了尊严,犯了法,几乎毁了自己的一生。而现在,它只卖九百六。
他颤巍巍地拿起一盒药,紧紧地攥在手里,仿佛攥住的是失而复得的生命。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转过身,面向台下黑压压的人群。
他没有话。
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对着所有人,鞠了一躬。
这一躬,弯得很深,很慢,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也承载了他所有的悔恨、感激与新生。
台下,起初的寂静被打破。
不知是谁,第一个鼓起了掌。那掌声有些犹豫,但很快,第二声、第三声响起……紧接着,掌声如潮水般席卷了整个晒谷场,一浪高过一浪。
这掌声里,没有讥笑,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冰释前嫌的温暖,和一种重新接纳的厚重。
吴建民缓缓抬起头,泪水早已模糊了他的双眼。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台下,也对着台上的沈玖,嘶哑地喊道:“这钱!我吴建民,就是砸锅卖铁,也会一分一分,还进基金里!”
深夜,喧嚣散去,月华如水。
沈玖坐在灯下,翻阅着今新登记上来的几十份医疗档案。
她的指尖划过一个个陌生的名字,和那些触目惊心的药名。
她的心,像一口正在发酵的窖池,百感交集。
忽然,她的动作停住了。
在一份来自邻村王家庄的档案里,她看到了一个异常的记录:王虎,男,七岁,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
让沈玖心头一震的,是他化疗辅助用药中的一款,竟然和李秀英之前用的靶向药是同一通用名,只是剂量不同。
她的心猛地一沉,立刻拨通了村医老张的电话:“老张,王家庄的王虎,这个孩子……”
电话那头,老张的声音充满了惊讶和一丝慌乱:“玖丫头,你……你怎么知道的?这事……这孩子爸妈求我千万别往上报,他们是外来户,在村里没根基,怕……怕拖累了集体,怕被人闲话……”
沈玖缓缓放下电话,心中最后一块冰冷的坚冰,在这一刻,彻底融化了。
她起身走到窗边,望向远方连绵的青禾山。
月光洒在酒坊的陶制甑顶上,仿佛一层流动的银液。
她想,这人心,就像这浓香酒的老窖池。
续糟,续粮,只是第一步。更重要的,是让窖泥里的菌群自己活起来,去分解,去转化,去生成那醉饶芬芳。
今,吴建民的鞠躬,乡亲们的掌声,还有这份被“探”出来的档案,就是这口老窖,开始“生香”的迹象。
而在几十公里外的县城办公室,深夜的灯光下,陈雯将最后一版修改好的文件,郑重地点击了上传。
文件的标题是——《关于在基层探索建立“输血”与“造血”相结合的乡土医疗互助机制的调研报告》。
在报告的附件里,她用一个醒目的标题,概括了这一切的源起:“青禾模式——从一瓶酒到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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