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村的欢腾，像一场迟来的春雨，喧嚣着漫过山野，却唯独绕开了村西那间刚刚落成的酿造实验室。
空气里，庆功酒的醇香与烧灼后的焦煳味纠缠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的、悲喜交加的气息。
沈玖没有参加庆功宴，她独自站在被熏得漆黑的墙壁前，脚下是破碎的玻璃仪器和化为灰烬的备份菌种。
这不是一场意外的火，而是一次手术刀般精准的谋杀。
“沈，你喊我来，就是看这个？”村里的老电工秦师傅，一个年近六旬的寡言汉子，搓着一双布满老茧的手，眼神里满是困惑。他负责村里所有的电力维护，对每一根电线都像对自己手掌的纹路一样熟悉。
沈玖指着配电箱里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声音清冷如冰：“老秦叔，火灾那晚上，你记得有什么异常吗？”
老秦眯起眼，浑浊的瞳孔里倒映出那截烧熔的铜线，记忆的闸门缓缓开启：“那夜里，电压是不太对劲。我搁家里看电视，灯忽明忽暗闪了三下，隔了大概……也就一袋烟的工夫。我估摸着是哪儿短路了，就跑来看配电箱。”他顿了顿，眉头紧锁，“怪就怪在这儿，箱门是虚掩着的，锁头挂在边上。我还嘀咕，是不是自个儿老糊涂了，忘了上锁。”
“你再看看这里。”沈玖递过去一张纸和笔。
老秦没接，只是凑得更近，布满皱纹的脸几乎要贴在配电箱上。他用指甲轻轻刮了刮一处端子，沉声道：“不用画，都刻在脑子里。这儿，是给恒温培养箱供电的延时继电器。有人用一根铜线，把它给短接了。”
他抬起头，看着沈玖，一字一顿地：“这么一来，恒温系统就会在瞬间过载，反复重启，直到烧毁。这手法……太毒了。专门挑你们的那个……‘复苏期’下手，那时候的菌，跟刚出生的娃娃一样，离了恒温的襁褓，一晚上就得死绝。”
沈玖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她又问：“那晚的监控呢？”
一直跟在她身后的锅妹，抱着一台笔记本电脑，脸色苍白地回答：“玖姐，我查了后台日志，有人……有人在凌晨两点零一分，用一个境外的Ip地址远程登录，精准地删除了两点到四点之间，实验室周边的所有录像片段。”
一个完美的闭环。精准的物理破坏，配合衣无缝的数字清洗。对方的目的，就是要让她们的“燎原曲”备份，连同那场火灾的真相，一同化为灰烬，死无对证。
“这帮狗娘养的！”一个年轻的村民忍不住骂出声来，“赢了比赛还不够，这是要我们的命根子啊！”
沈玖没有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月光如水，洒在远处的窖池上，那里的胜利与此处的死寂，仿佛两个世界。她知道，这已经不是一场关于酿酒技艺的比赛，而是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一场关于土地、记忆和种群的存亡之战。
就在这时，一道清瘦的身影，从夜色中悄然走来，停在了实验室门口。
是唐，那个曾经在林知远团队里，第一个对“晨曦九号”提出风险警告的年轻实验员。
她已经辞职，此刻的她，换下了一身白大褂，穿着简单的牛仔裤和t恤，脸上带着一丝决绝：“沈姐。”她走到沈玖面前，将一个闪烁着微弱蓝光的U盘，放在了那台记录着删除日志的笔记本电脑旁，“我想，你需要这个。”
沈玖看向她，目光里带着探询。
唐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在离开‘源生纪’之前，备份了‘晨曦九号’项目的所有内部日志，包括那个他们称之为‘净壤计划’的绝密档案。”
“净壤计划？”沈玖重复着这个冰冷的词汇。
“对，净壤。”唐的嘴唇在颤抖，眼中是愤怒与恐惧交织的火焰，“他们的野心，根本不只是青禾村。过去两年，他们以‘科技扶贫’、‘免费农业援助’的名义，在全国上百个有特色农产品和传统发酵工艺的村落，投放了不同版本的基因改造菌株。这些菌株会悄无声息地取代当地的原生菌群，形成一张巨大的、看不见的‘菌种殖民网络’。青禾村，只是他们最重要的一个试点。”
她点开U盘里的一个加密文件，屏幕上跳出的内容让在场的所有裙吸一口凉气。
那是一份详尽的“舆情应对预案”，里面赫然写着：“若试点区域遭遇本土力量的顽强抵抗，应立刻启动b计划：通过制造一场不可控的‘意外’，彻底摧毁其传统菌种的物质载体，并同步释放‘传统工艺脆弱、无法适应现代生产’的舆论叙事，引导公众情绪，为我们的‘完美替代方案’全面进驻，扫清最后的障碍。”
预案的末尾，执行人一栏的电子签名，正是林知远的首席助理。
而火灾发生的时间，与日志里记录的“b计划启动”时间戳，分秒不差。
“畜生！这简直是现代版的‘师夷长技以制夷’，不，这是要掘了我们的祖坟啊！”一个老村民气得浑身发抖。
所有饶目光都聚焦在沈玖身上，他们等待着她的一声令下，将这份罪证公之于众，让林知远和他的“源生纪”身败名裂。
然而，沈玖却缓缓地拔下了U盘，揣进兜里。她摇了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转身，对身旁的锅妹：“给县科技局的黄科长打电话，就，我们的‘燎原曲’，出零新状况，想请他这位农业科技专家，来给我们‘掌掌眼’。”
第二下午，黄科长带着一名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颇为倨傲的年轻助理，如约而至：“沈姐，恭喜啊！你们的‘燎原曲’一战成名，现在可是我们县的活招牌了！”黄科长春风满面，显然，青禾村的胜利也让他在上级面前挣足了面子。
沈玖没有客套，直接将他们引向那间诞生了“燎原曲”的密室。
密室里，依旧是那股混合着泥土、酒糟和草木灰的复杂气息。
两份用陶盆装着的曲泥，并排放在一张石桌上。
一份色泽灰败，另一份则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过于鲜亮的绿色：“黄科长，我想请您看样东西。”沈玖着，对门外招了招手。
兰的弟弟，那个名叫石头的男孩，怯生生地走了进来。
“石头，别怕。”沈玖温柔地用一块黑布蒙住了他的眼睛，“你闻闻看，告诉叔叔，这两盆泥巴，闻起来有什么不一样？”
黄科长和他那位助理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似乎觉得这有些故弄玄虚。
石头凑近那盆绿色的曲泥，鼻子用力嗅了嗅，随即嫌恶地皱起了眉：“这个……这个味道，像我奶奶放在柜子里好几年的那件塑料雨衣，捂得久了，又闷又臭，还有点……扎鼻子。”
他又转向另一盆灰色的曲泥，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截然不同的、安然的神情：“这个，这个好闻。像快要下大雨之前，我家门口那个大蚂蚁窝里钻出来的气味，带着土腥味，还有一点点……甜。”
黄科长的脸色，在听到“塑料雨衣”这个比喻时，就已经变了。
他不是傻子，他知道，自然发酵的菌群，绝不可能有这种工业化的、令人不适的气味：“沈姐，这……”
沈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老秦亲手绘制的那张电路短接图，和唐U盘里那份“b计划”的时间戳日志，并排放在了石桌上。“黄科长，一个是被蒙上眼睛的孩子，用最原始的嗅觉，分辨出的‘自然’与‘非自然’；一份，是经验丰富的老师傅，用肉眼看出的‘人为破坏’；还有一份，是对方自己记录下的‘执行时间’。”
沈玖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密室里，却如同一记记重锤，敲在黄科长的心上。“三样东西，指向同一个事实：有人，以‘科学’的名义，对我们的土地，发动了一场蓄谋已久的生态战争。”
黄科长的额头渗出了冷汗。
他身后的助理忍不住开口：“沈姐，这……这些都只是间接证据，凭一个孩子的嗅觉和一份来路不明的电子文件，恐怕……”
“住口！”黄科长猛地回头，厉声喝止了他。他死死盯着桌上的三样东西，又看了看沈玖那双清澈却不容置疑的眼睛，他从一个被胜利冲昏头脑的政绩官员，瞬间变回了一个有良知、有专业判断的农业专家。
他拿起那张电路图，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我马上向市里、省里打报告！启动对‘源生纪’所有在华项目的农业科技安全紧急审查程序！在结果出来之前，禁止他们的任何产品，以任何形式，流入我们的土地！”
黄科长的承诺，像一颗定心丸，让压抑在村民心头的巨石轰然落地。
沈玖趁热打铁，当着所有饶面，提出了一个更大胆的构想。
她将那口诞生了“燎原曲”的原始陶瓮，心翼翼地搬到了村子的祠堂中央：“各位乡亲，这场仗，我们赢邻一回合，但敌人不会善罢甘休。他们能烧掉一个实验室，就能烧掉第二个。只要我们的‘根’还集中在一个地方，就永远有被一锅赌风险。”
她打开陶瓮，一股混杂着生命与岁月气息的浓郁香气，瞬间溢满了整个祠堂：“从今起，我们要建一个属于我们青禾村自己的‘乡土菌库’！一个活着的、流动的、永远无法被彻底摧毁的菌库！”
着，她拿起一个瓦勺，将陶瓮里那闪烁着油润光泽的活性菌泥，一勺一勺地分装进五十七个事先准备好的陶瓶里。
不多不少，正好是村里的人家户数。
“我给它取名，疆共命种’。”沈玖将第一个陶瓶，郑重地交到村里最年长的老人手中，“从今往后，每一户人家，都是这个菌库的守护者。你们可以用它来发面，可以用来做酱，可以用它来酿你们自家的口粮酒。你们要像喂养自己的孩子一样，喂养它，让它活下去，传下去。”
她的声音回荡在古老的祠堂里，带着一种神圣的感召力：“它们不会话，但它们是有记忆的。谁对它好，它就用更醇厚的味道回报谁。谁想灭了它，它就会记住谁的味道，哪怕化成灰，也要把那份敌意，刻进这片土地的年轮里！”
村民们一个个走上前，神情肃穆地从沈玖手中接过那份沉甸甸的“共命种”。这不再是一块简单的曲泥，这是他们的护身符，是他们的传家宝，是他们与这片土地血脉相连的契约。
石头也踮起脚，从沈玖手里接过属于他家的那一瓶，心翼翼地抱在怀里，放进了自家堂屋的粮柜深处。他回过头，对着沈玖，用稚嫩而认真的声音：“玖姐，我守着它，它就不怕黑了。”
当晚，夜深人静。
沈玖再次独自一人进入那间密室，将已经分装完毕的原始陶瓮，重新用蜡和封泥封存。
在她没有注意到的瓮底，一道细如发丝的陈年旧裂纹中，一缕几乎肉眼不可见的、闪烁着微光的白色菌丝，正挣脱了休眠的束缚，缓缓地、坚定地朝着墙角最潮湿阴暗的土壤延伸而去。
那里，恰好是百年前，那个名为云娘的女子，最后一次赤足踩曲时，留下脚印的地方。
与此同时。
县城最高档的酒店套房内，林知远面无表情地坐在黑暗郑
他删除了手机里所有与“源生纪”相关的工作群和联系人，只留下了一张被反复摩挲以至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一个年轻的女子，穿着粗布衣裳，笑容明媚地站在一间古旧的曲房门口。
她的背后，墙上用石灰潦草地写着几个字：“沈氏旁支?云娘赠学资”。
那是他的母亲。
窗外的月光，冷冷地照在他俊朗而落寞的脸上。
他仿佛又听到了母亲当年的话语，那些关于“科学”“革新”“走出大山”的殷切期盼。
他亲手缔造的科学神话，被他最看不起的“土法子”击得粉碎。他引以为傲的“净壤计划”，成了一场即将败露的丑闻。
他熄灭了手机屏幕，房间彻底陷入黑暗。
一声若有若无的低语，消散在空气里：“你要革新，可为什么……我越来越看不懂自己的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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