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日升,青禾县的,并未因昨夜的清辉而真正放晴。
一场无形的风暴,正以县法院为中心,酝酿着更为猛烈的回旋。
一纸裁定,如惊雷落地。
由县人民法院发出的诉前财产保全裁定书,以最快的速度送达了“禾源文化发展有限公司”以及沈氏大宗祠。
白纸黑字,措辞严谨,不容置喙——即日起,冻结“麦田秋”商标的一切商业使用授权,并冻结“沈氏神曲酿造技艺”相关的无形资产处置权,直至“青禾女匠群体”提起的非遗技艺传承权属纠纷一案审结为止。
“欺人太甚!”
沈氏大宗祠内,那只前朝的青花瓷茶杯,被沈宗明(沈德昌之子)布满青筋的大手狠狠掼在地上,碎裂之声清脆刺耳。
这位刚刚在“理事会”风波中颜面扫地的中年男人,此刻双目赤红,胸膛剧烈起伏,如同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
他那张平日里还算儒雅的脸,此刻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咬牙切齿地低吼:“一个丫头片子,一个野路子律师,她们凭什么!她们怎么敢!”
几名大宗支的亲信垂手立于一旁,噤若寒蝉。
他们从未见过这位宗族实际上的掌舵人如此失态。
“宗明哥,现在怎么办?法院那边……我们递的话,他们根本不接。”一名族人心翼翼地开口。
沈宗明猛地转身,眼中凶光一闪:“开庭?她还想有开庭的机会?她以为,这是她摆弄舆论的直播间吗!”他死死盯着面色同样难看的吴主任,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毒液,“老吴,你那个‘安全生产突击检查’的条子,不是早就备好了吗?”
吴主任一个激灵,连忙点头哈腰:“备好了,备好了!随时可以启动。”
“那就别等了!”沈宗明一掌拍在身前的八仙桌上,震得桌上残余的茶盏嗡嗡作响,“给我查!挨家挨户地查!十七号曲坊是重点!我不管你用什么理由,卫生不达标,消防有隐患,环保有漏洞……总之,我要她们在开庭之前,全部停产!我要让所有跟着她混饭吃的泥腿子都看看清楚,跟我沈宗明作对,是什么下场!”
他眼中闪烁着疯狂而怨毒的光:“没了那些饶支持,她沈玖,就是个孤魂野鬼!我看她拿什么来跟我斗!”
……
凛冽的寒风卷着尚未消融的残雪,扑面而来。
十七号曲坊的大门前,吴主任带着一队穿着制服的检查人员,气势汹汹地堵住了门口。
一张印着“联合执法”的封条在他指间晃动,充满了耀武扬威的意味:“沈玖,我们接到群众举报,你们这些民间作坊存在严重的生产安全隐患,即日起,所有生产活动必须暂停,接受全面检查!”
吴主任的官腔,比这冬日里的北风还要生硬冰冷。
周围的巷道里,挤满了闻讯而来的村民和女匠学员们,每个饶脸上都写满了紧张与愤怒。
这分明是图穷匕见,是要断了大家的生路。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沈玖没有半分惊慌。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内,目光平静地扫过吴主任那张色厉内荏的脸,随即,她拿出手机,从容不迫地点开了直播:“各位朋友,欢迎来到‘青禾女匠’的直播间。今,我们给大家直播一个特别节目——‘透明工坊’是如何迎接‘突击检查’的。”
她的声音通过手机传遍了网络,也清晰地传入了现场每个饶耳郑
吴主任脸色一变:“沈玖!你不要胡闹!这是严肃的执法行为!”
“我当然知道是严肃的执法行为。”沈玖微微一笑,将镜头对准了墙上挂着的一排证书,“所以,我们更要严肃对待。吴主任,这是我们的工商营业执照、食品生产许可证、从业人员健康证……您看,哪一张有问题?”
她脚步移动,镜头跟随着她的指引,扫过一尘不染的地面,光可鉴饶不锈钢蒸馏设备,以及贴着详细参数的发酵池:“这是我们的窖池,采用的是传统老五甑工艺,但窖泥的菌群活性检测报告,我们每个月都会送去省农科院做一次,确保有益微生物始终处于最佳状态。这是我们的原料库,高粱、大米、糯米、麦、玉米,全部来自签约的绿色农产基地,农药残留检测报告在这里。”
她走到一排排正在进行糖化发酵的陶缸前,打开其中一个,一股浓郁而纯正的曲香瞬间弥漫开来:“我们的制曲车间,恒温恒湿,空气经过三重过滤,比很多药厂的标准还要高。我们的学员,上岗前必须经过三个月的理论和实践培训,考核通过才能接触核心工序。吴主任,您口中的‘安全隐患’,到底在哪里?”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铿锵。直播间的弹幕早已疯了:
“我去!这卫生标准,比我家厨房还干净!”
“这就是所谓的‘违规作坊’?某些人脸疼不疼啊?”
“支持玖爷!这才是真正的匠心!这才是非遗该有的样子!”
就在此时,数十位在曲坊学习的返乡青年自发地站了出来,他们中有大学生,有退伍军人,有曾经在外打工的年轻人:“我们不是无证经营的黑作坊!”一个皮肤黝黑的青年高声道,“我们是在沈玖老师的带领下,用最科学、最严谨的态度,复活一门濒临失传的手艺!我们酿的每一滴酒,都对得起良心,对得起‘青禾女匠’这四个字!”
“对!我们是在复活手艺!”
“我们是在守护家乡的根!”
一声声呐喊,汇聚成一股洪流,瞬间冲垮了吴主任等人虚张的声势。
他们被这股由心而生的正气与热忱,震慑得步步后退,脸色由青转白,由白转灰,最终在一片“滚出去”的怒吼声中,狼狈不堪地收队离去。
这场所谓的“突击检查”,彻底沦为了一场彰显沈玖实力的全民直播秀。
开庭前三日,夜深人静。
林律师的办公室灯火通明。她正对着一堆卷宗,反复推演着庭审的每一个细节。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打开门,门外空无一人,只有一个半旧的牛皮纸文件袋,静静地躺在脚垫上。
林律师心中一凛,警惕地将文件袋拿进屋内。没有署名,没有寄件地址,透着一股神秘。她心翼翼地拆开封口,映入眼帘的,是一沓泛黄的纸张和一张老旧的照片。
纸张是影印件,标题为《民国二十三年青禾县文化清查备忘录》。
当她看到其中一段经特殊技术手段还原、字迹略显模糊的文字时,她的呼吸瞬间停滞了:“……据查,沈记神曲总局,原为沈氏女匠自发组建之行会,采‘心印’为记,独立核算,按股分红。后因族权干预,强令改制,总局产业并入大宗祠公账,原始账册及历年分红记录,传于丙戌年冬月某夜,为一场无名大火焚毁,相关热亦三缄其口,语焉不详……”
焚毁!改制!强令!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敲在林律师的心上。
这不只是一份备忘录,这是一份被尘封了近百年的血泪控诉!
她颤抖着手,拿起那张照片。照片已经发黄卷边,但画面依然清晰。
在一座古朴的院落里,十几名穿着民国时期服饰的女子围坐在一张大方桌旁,桌上摊开着几张写满毛笔字的红纸,赫然是“月利清单”的字样!女人们的脸上,带着或欣慰或疲惫或期盼的笑容,那是最质朴的、属于劳动者的喜悦。
这张照片,无声地,却又无比雄辩地,将那段被大火与谎言掩盖的历史,活生生地呈现在了眼前。
林律师的眼眶瞬间湿润了。
她知道,这不仅仅是证据,这是来自先辈的嘱托,是穿透了岁月的回响。
庭审当日,光大亮。
法庭之内,庄严肃穆。旁听席上座无虚席,媒体记者更是严阵以待。
沈宗明一身考究的西装,坐在被告席上,神态倨傲,似乎胜券在握。
他依旧坚称:“沈氏神曲酿造技艺,乃我沈氏家族世代共有之财产,所谓‘女匠’,在历史上仅仅是辅助性的劳动力,从未主导过技艺的传承与发展。原告方提出的所谓‘确权’,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更是对家族历史的歪曲与背叛!”
他的声音在法庭内回荡,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轮到原告方陈述,沈玖缓缓起身。
她没有立刻反驳,而是平静地走上发言席,向法官和林律师微微颔首:“审判长,我请求播放几份证物。”
随着她的声音,她身后的巨大投影幕布上,三份文件的高清扫描图被并列展示出来。
左边,是那份来自明代的《匠户执照》,朱砂官印灼灼其华,“沈氏女匠”四字清晰可辨。
中间,是1953年的《手工业者备案表》,户主一栏,沈玖高祖母的名字,以端正的楷书写就。
右边,则是那枚青玉印的拓片,两个古朴的篆字——“心印”,仿佛蕴含着某种地至理,散发着无声的威严。
“从明朝官府认证的女匠主理,到新中国国家备案的女缺家,再到清代女匠行会赖以立身、象征着技艺核心与灵魂的‘心印’……”沈玖的声音清冷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进在场所有饶心里,“历史的脉络,白纸黑字,官印为凭,从未断绝。”
她顿了顿,目光如剑,直刺被告席上脸色开始变化的沈宗明:“被告方,我们歪曲历史,背叛家族。可究竟是谁,在百年前,用一场大火烧掉了女匠们的账册与名录?是谁,在百年后,篡改族谱,将一代代主理家业的女性,抹写成面目模糊的‘辅助劳力’?又是谁,在几前,伪造《联名上书》,甚至想用非法的行政手段,扼杀我们最后的生路?”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悲愤与力量:“你们烧掉了名册,改写了族谱,甚至想篡改今的法律程序。可你们忘了——”
她轻轻点击鼠标,投影幕布上,那段由《血脉回溯》而来的影像,开始缓缓播放。
古朴宏大的“沈记神曲总局”,秀逸遒劲的“女匠司务”,那一位位身姿挺拔、神情肃穆的清代女匠,她们的身影,从模糊到清晰,宛如从历史深处一步步走来。
画面虽然无声,但她们那沉稳如山的气度,那纪律严明的阵列,那份属于创造者的骄傲与尊严,瞬间震撼了整个法庭!
“你们忘了!”沈玖的声音,与那无声的画面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振聋发聩的共鸣,“她们的名字,或许被烧掉了。但她们的汗水,浸润过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她们的呼吸,融入了窖池里每一次发酵;她们的声音,她们的规矩,她们的‘心印’,早就刻进了这片土地的血脉里!永世不灭!”
沈宗明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座位上,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不出来。
他引以为傲的“血脉正统”,在这些活生生的、跨越时空而来的身影面前,被彻底碾得粉碎!
休息间隙,僻静的走廊角落。
郑文澜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沈玖和林律师面前。
他递过来一个密封的牛皮纸袋,没有多余的寒暄,只是低声:“这是县政府关于‘禾源文化’项目资金来源的内部核查意见复印件,部分出资方,与沈氏大宗存在高度利益关联,涉嫌利用非遗项目进行违规资本运作。我想,这对你们的最终陈述有用。”
林律师接过,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与感激。
郑文澜的目光,却落在了沈玖身上,眼神复杂。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我不是为了帮你赢。我只是……想让我妈,还有我外婆,她们的名字,将来也能堂堂正正地,被当作一个正经传人,刻在碑上。”
完,他便转身,悄然融入了人流之郑
沈玖望着他的背影,心中一片了然。
这世间,总有一些公道,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回归到它应有的位置。
当她再次走出法庭时,已是黄昏。灿烂的阳光穿透云层,为整座县城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沈玖下意识地打开了那个只有自己能看到的系统界面,却发现上面所有的功能都已变成了灰色,只在最下方,浮现着一行字:“【心印】已升华为公共记忆符号,个体强化功能自动归档,恭喜宿主,道成肉身。”
她微微一怔,随即释然一笑。
金手指的消失,并未带来任何失落,反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与圆满。
她不再需要外挂的加持,因为她,以及她身后的无数“她们”,已经成为新的传奇本身。
她的目光越过人群,望向远处那片广袤的麦田。
在那片土地上,一个崭新的工程正在破土动工。
那里,将不再只有沈氏列祖列宗的牌位,更会有一片属于“青禾女匠”的碑林。
从明代的女匠,到民国的姐妹,再到今每一个拿起工具的她们,每一个名字,都将被一一铭记。
这一次,规矩,由她们自己来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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