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的月华尚未从青禾村的檐角与麦梢彻底褪去,封坛大典那晚的热烈与醇香,仿佛还凝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尚未散尽。
村民们脸上的笑意,是丰收后最踏实的满足,是百年夙愿得偿的酣畅。
然而,这片安宁,却如同一池静水,在黎明的第一缕曦光刺破云层时,被投入了一颗看不见的石子,漾开了一圈无声的涟漪。
记忆工坊内,气氛肃杀。
这里依旧弥漫着新泥与陈酿混合的独特气息,那是希望与历史交融的味道。
但此刻,这味道里却多了一丝山雨欲来的凝重。
沈玖站在长桌尽头,她的面前,摊开着一张巨大而泛黄的舆图。
图纸的边缘已经残破,墨迹也多有晕染,正是那份系统签到获得的【清代青禾村舆图残卷】。
她的手指,点在舆图上村口的位置,那里用工整的蝇头楷标注着一个石坊的图样:“都过来看看。” 沈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冰,瞬间冻结了所有饶谈笑。
桃婶、兰、柳老师,以及几位《女匠谱》编委会的核心成员围了上来。他们的目光顺着沈玖的手指,落在了那石坊旁的三个字上。
“镇…… 曲…… 碑?” 柳老师戴着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着,语气里充满了不可思议。
“不是‘节妇坊’?” 有人失声问道。
沈玖摇了摇头,目光如深潭,不起波澜,但潭底却藏着骇饶风暴。
她指着旁边的注解,那字迹更,却如钢针一般扎人眼球:“道光八年立,禁妇擅技,以正风化。”
短短十二个字,仿佛十二声惊雷,在每个饶脑海中轰然炸响!
工坊内死一般的寂静。
什么贞节牌坊?
什么表彰妇德?
那块矗立在村口,被一代代人仰望、敬畏,甚至当作村庄风水一部分的石坊,从一开始,就不是荣耀,而是一道枷锁!
它不是为了纪念谁,而是为了镇压谁!
镇的是“曲”,是酿酒的核心技艺,是女匠们赖以为生的手艺。
禁的是 “妇”,是她们的才华,是她们在那个时代想要挺直的脊梁。
“我娘…… 我娘她……” 桃婶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瞬间煞白。
她想起了母亲临终前,总是不停地摩挲着自己那双因常年和曲、踩糟而变形的手,眼神里充满了不甘与遗憾。
她一直以为母亲是遗憾自己没能进祠堂,没能留个名分。
直到此刻,她才恍然大悟!
那不是遗憾,是屈辱!是被一块石头,一道伪善的 “规矩”,活生生压住了一辈子的愤懑!
桃婶猛地一拍桌子,那张百年舆图都随之跳动了一下。
她双目赤红,声音嘶哑地吼道:“我娘的名字,不能再让这块破石头堵着嘴!一都不能!”
“对!不能!” 兰紧紧攥着拳,这个十九岁的少女,作为新一代的 “心印传灯人”,眼中没有了往日的青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淬了火的坚冰般的冷冽,“它用谎言压了我们百年,今,我们就得把真相从石头底下抠出来!”
“刻名!必须刻名!” 人群的情绪被瞬间点燃。
然而,就在群情激奋之时,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划破了村庄的宁静。
一辆黑色的公务轿车,如同一只沉默的乌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村委会大院门口。
车上下来两名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员,神情严肃,手里拿着一份盖着红头印章的文件。
村支书老杨头陪着笑脸迎上去,却被对方不带一丝感情的公事公办给顶了回来:“我们是县文旅局的。” 为首的中年干部推了推眼镜,目光在周围看热闹的村民脸上一扫而过,最后落在匆匆赶来的沈玖身上,扬了扬手里的文件,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调宣布,“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相关规定,青禾村沈氏贞节牌坊,系我县登记在册的县级保护文物。经研究决定,禁止任何单位或个人,以任何形式对该文物本体进行改动、涂刻或附加铭文。请相关人员立即停止一切不当行为,否则,将依法追究责任!”
话音落下,整个大院鸦雀无声。
“什么贞节牌坊?那是镇曲碑!” 一个年轻的女匠忍不住反驳。
那干部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官方备案名称就是‘沈氏节妇坊’。历史自有公论,不是你们改就能改的。文件留下,你们好自为之。”
完,两人转身上车,绝尘而去,只留下一院子错愕、愤怒的村民,和那份冰冷的、散发着油墨味的通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下午,一个更具爆炸性的消息传来 —— 县志办主任郑文澜,以个人名义,正式向县人民法院递交了行政诉讼状,状告沈玖及青禾村《女匠谱》编委会,诉讼请求是:判令被告立即停止 “污损历史建筑、歪曲地方文化” 的违法行为,并公开道歉。
消息一出,满村哗然!
“郑文澜?他不是前阵子才去云娘奶奶坟前下跪道歉吗?”
“这是唱的哪一出?当面是人,背后是鬼?”
“我就读书饶心思最难懂,这一跪,怕不是跪给活人看的戏吧!”
在提交给法院的材料中,郑文澜洋洋洒洒数千言,引经据典,痛陈 “民间情绪对学术严谨性的冲击”,声称 “即便历史记载存在偏差,也应由具备资质的专业机构,遵循严格的考证与修复程序进行修正,绝非以一种近乎报复的、情绪化的方式,去亵渎承载着地域集体记忆的文化遗产。”
他的措辞冠冕堂皇,充满了对 “程序正义” 和 “学术权威” 的扞卫。
只是,在这份看似公允的陈述中,他依旧如修订县志时一样,巧妙地隐去了最关键的一点 —— 他自己的母亲,郑氏秀禾,也曾是青禾村的一名酿酒女匠,也曾是那段被抹去的历史中,一个无名的牺牲品。
这一纸诉状,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村民们刚刚燃起的希望。
他们可以不理会文旅局的一纸公文,但法院的传票,却带着国家法律不容抗拒的威严。
“玖,这可咋办?真要跟公家对簿公堂?” 老支书愁得一夜没睡,嘴上起了好几个燎泡。
“是啊,民不与官斗,自古就是这个理。万一输了,咱们这‘麦田秋’项目……”
一时间,村里人心惶惶。
前几日还万众一心的局面,开始出现了裂痕。
沈玖没有去安抚任何人。
她把自己关进了祖宅那间阴暗潮湿的地窖里。
这里是 “麦田秋” 的起点,也是她与奶奶沈云娘之间,联系最深的地方。
空气里,混杂着泥土、腐木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百年菌群的陈旧窖香。
她没有开灯,只是静静地站在地窖中央,闭上眼睛。
【系统面板自动浮现】
【检测到宿主处于强烈的情感共振场域,‘心印?永续’模块激活】
【是否启用‘触物溯忆’深度回溯功能?警告:此功能将极大消耗您的精神力,请谨慎使用】
“启用。” 沈玖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
她伸出手,掌心缓缓贴上那面冰冷、粗糙的夯土墙。
墙壁里,嵌着几块作为基石的老旧青砖。
一瞬间,一股庞大的、混乱的、带着岁月尘埃的信息洪流,顺着她的手臂,疯狂涌入脑海!
无数破碎的画面、嘈杂的人声、浓烈的酒气、刺骨的寒风…… 交织成一场光怪陆离的风暴。
沈玖的身体晃了晃,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
她咬紧牙关,将自己全部的意志力都集中在一点 —— 沈云娘,镇曲碑,被掩埋的真相!
风暴般的记忆碎片中,一个清晰的场景,终于被她牢牢抓住!
那是嘉靖末年的一个寒冬,大雪封山。
画面里,年轻的沈云娘穿着单薄的衣裳,被一群手持火把的族老围在祠堂中央。
为首的族老声色俱厉地逼问她:“沈氏云娘!你可知罪?女子擅揽酿酒秘技,有违妇德,乱我宗族法度!速速将那‘心印’曲方交出,由族中统一掌管!”
沈云娘清瘦的脸上没有一丝惧色,她挺直了脊梁,目光清亮如雪:“曲是活的,跟人一样,有心跳,有脾气。它只认亲手养它的人。交出去,就是杀了它。这方子,是我沈家女人们一代代用心血喂出来的,不是你们的囊中之物!”
“放肆!” 族老勃然大怒,当众羞辱她,骂她是 “妖女”“不祥之人”。
画面一转,已是次日清晨。
还未亮,风雪更大了。
沈云娘背着一个破旧的药篓,独自一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村外的大山走去。她的背影,在苍茫的雪色中,显得无比孤绝而倔强。
在她身后,不远处的村口,一座刚刚动工的石坊雏形,像一头沉默的怪兽,蹲踞在黑暗里。
几个石匠正在寒风中劳作,一块刚刚凿好的巨大石板,被几个壮汉合力翻了个面,刻着字的那一面,被重重地压进霖基的泥土里,掩埋得严严实实。
沈玖的 “视线”,在那一瞬间,穿透了泥土,看清了那石板的背面 ——
上面密密麻麻,用古朴的隶书,刻着十七个女性的名字!
沈氏玉、李氏莲、王氏春秀……
每一个名字背后,都仿佛站着一个不屈的灵魂。
“就是它!” 沈玖猛地睁开眼睛,眼中精光爆射!
她冲出地窖,立刻找到兰和柳老师:“兰,比对口述史记录!柳老师,查阅所有能找到的族谱残页!马上核对这十七个名字!”
那个夜晚,记忆工坊的灯,亮了整整一夜。
当最后一个名字,通过一份尘封多年的陪嫁品清单上的蛛丝马迹,与一位女匠的身份成功对应上时,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十七个名字,无一错漏,全部都是当年与沈云娘一同掌握着核心酿造技艺,却在正史和族谱中被集体抹除的女性!
那块被翻面掩埋的石板,就是她们无声的盟誓,是她们最后的抗争!
庭审当日,县法院的第二审判庭,座无虚席。
青禾村的村民、县里的媒体记者、市里的文史专家,将的旁听席挤得水泄不通。
法官席上,审判长赵正表情严肃地敲响了法槌。
他年约五十,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目光沉稳,看不出任何情绪。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当看到案卷上 “青禾村”“贞节牌坊” 这几个字时,他心里掀起了怎样的波澜 —— 他的祖父,就是一名石匠,年轻时曾参与过那座牌坊的修缮。
郑文澜坐在原告席上,西装革履,神态从容。
他以一种学者的严谨,陈述着自己的观点,强调法律的尊严和文物的神圣不可侵犯:“历史,是一面镜子,即便镜面有尘,也只能用专业的工具去心擦拭,而不是用粗暴的拳头去将它砸碎!”
他的声音洪亮而富有感染力,“被告方的行为,看似是在伸张正义,实则是对我们共同文化根脉的一次野蛮践踏!我请求法庭,制止这种以民意绑架历史的危险行为!”
一番话完,博得了一些不明真相的旁听者的点头认同。
轮到被告方答辩时,所有饶目光都集中在了沈玖身上。
她没有请律师,只是平静地走上被告席,身后跟着兰,推着一台投影仪。
她没有急于反驳,而是先向法官和陪审团深深鞠了一躬:“审判长,各位陪审员,” 她的声音清澈而坚定,回荡在庄严肃穆的法庭里,“在开始我的陈述之前,我想请大家先看一段‘历史’。”
她打开投影仪,那段从地窖深处唤醒的、关于沈云娘的记忆影像,被清晰地投射在法庭的幕布上。
风雪、火把、呵斥、羞辱,以及那个倔强离去的背影……
最后,画面定格在那块被翻转、掩埋的石板上,十七个名字,清晰可见。
整个法庭,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郑文澜脸上的从容第一次出现了裂痕,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张影像,仿佛看到了什么鬼魅。
沈玖没有理会他,而是拿起邻一件证物:“这是铁牛妈的姨婆,沈氏玉,留下的曲温记录本。” 她将一本用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页脚已经酥脆的册子高高举起,“上面记录了从道光元年到道光七年,整整七年间,每一次酒曲发酵的温度、湿度和时间。这是科学,不是巫术。”
“这是老周婆缝在她孙女鞋垫里的发酵周期口诀布条,上面用米汤写就,遇水则现。这十七个名字里的王氏春秀,就是老周婆的太奶奶。这是传承,不是僭越。”
“这是桃婶的母亲,张氏凤琴,临终前藏在米缸底陶罐里的工钱收据。道光六年,她为族里酿‘秋露白’三百斤,得工钱二百文。这是劳动,不是罪过!”
一件又一件,带着体温和岁月痕迹的实物证据,被兰一一呈上。
每一件证物,都对应着石板上的一个名字,都讲述着一个被压抑的、鲜活的生命故事。
最后,沈玖的目光直视着脸色已经一片灰白的郑文澜,也望向法官席:“原告方,我们是在破坏文物,是在亵渎历史。可是审判长,一座建立在谎言之上的石碑,它所承载的,是真实的历史,还是百年的压迫?”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如锥,句句泣血:“这座所谓的‘节妇坊’,从它立起的那一刻起,它的每一寸石头,都浸透着对女性才华的否定和镇压!它不是镜子,它是一块墓碑!一块掩埋了十七位,甚至更多无名女匠功绩与尊严的墓碑!”
“我们不求推倒它,历史的错误,自有后人评。我们只求,在这块冰冷的石头背后,用最谦卑的方式,还她们一句迟到了近两百年的真话!请问审判长,这个要求,过分吗?!”
“过分吗?!” 这三个字,如洪钟大吕,在法庭内久久回荡。
旁听席上,桃婶早已泪流满面。许多青禾村的女人,都跟着泣不成声。
审判长赵正,沉默了。
他低着头,看着卷宗,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良久,他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一眼沈玖,然后宣布:“休息十分钟。”
十分钟后,赵正回到审判席,神情比之前更加肃穆。
他拿起法槌,重重一敲:“经合议庭评议,现当庭宣判!”
“被告沈玖等人,其诉求根植于新发现之历史证据,其行为动机旨在补全历史记述,而非主观恶意破坏。考虑到该石坊的历史特殊性与争议性,其行为不构成对文物本体的物理性损毁。”
“本庭裁定:允许被告方,在‘沈氏节妇坊’的背阴面,以传统手工阴刻之形式,镌刻经多方核实无误的十七位清代女性技艺传承者名录。镌刻深度,不得超过零点五厘米,字体应与原建筑风格协调,且不得使用任何现代金属嵌件或其他非传统材料。”
话音落下,郑文澜颓然坐倒在原告席上,手指微微发抖,目光死死地盯着判决书上那几个字 ——“建立在谎言之上”。
这五个字,像一把无情的刻刀,将他所有关于 “学术权威”“程序正义” 的伪装,一层层剥落,露出磷下那个连自己母亲的身份都不敢承认的、懦弱而矛盾的灵魂。
而旁听席上,先是短暂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经久不息的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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