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审会后的喧嚣,如一场盛大的潮汐,来时轰轰烈烈,退去时,却将一座名为青禾村的孤岛,重新还给了亘古的寂静。
午后三点的阳光,已褪去了正午的灼烈,像是一匹被水洗过无数次的金色绸缎,斜斜地、温柔地穿过稀疏的云层,涂抹在沈家祖宅那断壁残垣之上。
每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纹,每一片在风中剥落的青砖,都在这柔和的光影中,无声地诉着无法被言语描摹的沧桑。
沈玖刚一脚踏进那被荒草彻底占领的院门,还未及品味胜利后哪怕一丝一毫的安宁,脑海中,那冰冷如金属撞击的系统提示音,毫无征兆地骤然响起:
【警告!检测到前方五十米处,存在高密度、高强度的情感残留波动】
【能量层级判定:怨、憾、不甘】
【波动来源锁定:祠堂,东厢房】
沈玖的脚步,蓦然一顿,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钉在了原地。
祠堂东厢房……
那曾是沈氏一族的 “记事房”。
族中一切大事务,婚丧嫁娶,功过赏罚,皆由族中德高望重、最受信赖的 “记事先生”,在此一笔一画,用浸透了松烟墨的狼毫,誊录于厚重的牛皮纸卷宗之上。
时候,她曾听陈伯醉后起,那里曾堆满了齐人高的卷宗,墨香与陈旧纸张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是属于沈家男人们的 “历史”,是他们引以为傲的家族根基。
而那份由陈伯冒着被沉塘的风险,偷偷誊录,最终辗转交到她奶奶手中的副册,正是从这间屋子如山般的故纸堆里,一笔一画,从被遗忘的角落里抢救出来的。
那里,是荣耀的记录之地,亦是遗忘的执行之所。
她没有被那股无形的波动引诱,更没有立刻冲动上前。
她缓缓退后一步,深吸了一口混合着泥土与草木气息的空气,强行压下心头那如惊涛骇浪般翻涌的思绪。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片在系统地图上呈现出深红色、几乎沸腾的情感残留波澜,绝非善意。
那是无数被强行抹去的怨与憾,是在历史的尘埃之下,在宗族礼法冰冷的碾压下,无声地发酵、沸腾了百年的毒。
她退回院外,背靠着一棵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雨的老槐树,粗糙的树皮硌着她的背,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她划开手机屏幕,指尖冰凉。
评审会的直播回放,弹幕依旧如决堤的瀑布般疯狂滚动。
除了那些激昂的呐喊与滚烫的泪水,一条条起初并不起眼、如同溪流入海的留言,此刻却汇聚成了一股无法忽视的暗流,悄然攫取了她的全部心神:
“坐标川南,我们这儿以前也赢踩曲婆娘’,听我太奶奶,她们酿的酒疆女儿红’,是给出嫁女儿的压箱底宝贝,但族谱上一个字都没留。她们就像没活过一样。”
“赣西的,我们村后山那片没人管的坟地,埋的都是清末民初的酿酒女匠,没有碑,只有一个个土堆,每年清明,只有各家的女人会偷偷去烧点纸,男人们都晦气。”
“我…… 我看完直播才想起来,我姥姥的嫁妆里,就有一把刻着莲花纹的曲铲!她那是她娘的娘传下来的,是吃饭的家伙,比命根子都重要!我一直以为是普通的农具,啊,我…… 我把它扔在杂物间好多年了……”
一句句,一段段。
仿佛一颗石子投入了名为 “华夏” 的幽深古潭,激起的涟漪,唤醒了沉睡在神州大地各个角落,那些相似的、被刻意尘封的记忆。
沈玖的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缓缓划过,速度越来越慢,力道却越来越重,仿佛要将那些文字从屏幕里抠出来。
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攥住,每一次收缩,都带来窒息般的疼痛。
她忽然间,彻彻底底地明白了:阿香婆和那十六位姐妹,不是一座被遗忘的孤岛。她们,仅仅是那座名为 “历史” 的巨大冰山,在机缘巧合之下,浮于水面的一角。而在那看不见的、幽暗的深海之下,还隐藏着无数个 “阿香婆”,隐藏着千千万万被历史的洪流无情淹没、被宗族的礼法残酷除名的女性匠人。
她们的名字,她们的血泪,她们的技艺,她们在深夜酒坊里唱过的歌,她们在踩曲时流下的汗…… 共同构成了这片土地酿酒文化最深沉、最厚重,也最不为人知的根脉。
仅仅为青禾村的十七个名字正名,远远不够。
那只是在坍塌的堤坝上,堵住了一个的缺口。
要做的,是让这片土地上所有被遗忘的 “她”,都能被看见,被听见,被记起。
唤醒这片土地的集体记忆,才是击碎那座沉默了千年的冰山,最锋利的一把刀!
……
翌日,晨光熹微。
青禾村学的操场上,还带着露水的清冷与青草的芬芳。
沈玖没有选择祠堂,那里是旧时代的象征,充满了压抑与腐朽。
她也没有选择村委会,那里代表着程序与规则,缺乏直击人心的温度。
她带着一沓连夜打印出来的资料,走进了这所代表着村子未来的地方。
柳老师看着沈玖带来的东西,眼神里满是难以言喻的震撼。
那是一幅幅巨大的喷绘图,每一幅都有一人多高。
最中央、最醒目的那一幅,便是 “历史情景再现” 中,阿香婆咬破指尖,目光如炬,准备在那份联名状上按下血印的那一幕。
经过 AI 的超清修复,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每一丝决绝的纹路,那双浑浊眼眸中燃烧的烈火,都被刻画得淋漓尽致,仿佛要从画面中挣脱出来。
画面下方,没有长篇大论的解释,只有一行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的大字,是沈玖亲手用毛笔写的:“她们的名字,没能写进族谱,但她们把自己,写进了酒里。”
“柳老师,我想在学校办一场‘老手艺回家’的展览,可以吗?” 沈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就从今开始,让孩子们看看,我们脚下这片土地,到底是用什么浇灌出来的。也让大人们看看,他们忘记了什么。”
“可以!当然可以!必须可以!” 柳老师激动得眼眶瞬间就红了,她几乎是抢过那些喷绘图,立刻招呼着几个高年级的男孩子,将一幅幅展板,如同竖起一座座丰碑,郑重地立在了操场最显眼的位置。
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传遍了整个青禾村。
起初只是些看热闹的孩童,在展板前追逐打闹;接着是送孩子上学的妇人,她们停下脚步,好奇地张望。
很快,连那些平日里只在自家门口晒太阳、摇着蒲扇的老人,都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挪了过来。
人群在阿香婆那巨大的画像前,诡异地沉默了。
那道目光,仿佛真的穿透了百年的光阴,化作一柄锋利的剑,直直刺入每一个青禾村饶心里。
“娘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哽咽,在死寂的人群中突兀地响起。
铁牛妈,那个平日里嗓门最大、最是爽朗泼辣的妇人,此刻却用那双满是老茧的手死死捂着嘴,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从指缝间汹涌而出。
她死死盯着画面上那十七枚鲜红的血印,整个身体抖得如同风中最后一片落叶。
她猛地抓住沈玖的手,那双常年劳作的、粗糙的手,冰凉而剧烈地颤抖着:“玖…… 我…… 我娘临死前,拉着我的手,都不敢大声…… 她年轻时候是咱们村最好的踩曲匠……” 她的声音破碎而沙哑,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悲伤,“她那是丢饶事,是‘抛头露面’,是‘不正经女人干的活’,会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的…… 她怕我被人看不起,到死都把这事烂在了肚子里……”
周围的妇人们,闻言也是一片死寂。
随即,压抑的啜泣声此起彼伏,连成了一片悲赡海洋。那句 “抛头露面”,像一道无形的魔咒,束缚了她们的母亲,她们的祖母,甚至束缚了她们自己。
“我婆婆也是,” 一个年轻媳妇红着眼圈,“她嫁过来的时候,陪嫁里就有一套的酿酒工具,宝贝得跟什么似的,谁都不让碰。我一直以为是啥传家宝,原来……”
“我记起来了!”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猛地一拍大腿,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惊饶亮光,“我时候听我奶奶哼过调,就是一边干活一边唱的,歌词里赢女儿汗,酿成浆,敬地,佑我郎’…… 我一直以为是普通的农家歌,现在想来,那不就是踩曲时候唱的吗!”
沈玖轻轻握住铁牛妈冰冷的手,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悲伤,或悔恨,或恍然大悟的脸。
她心中早已有了计划 —— 不是等待高高在上的 “权威” 承认,而是要让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都亲眼看见这被掩盖的真相。
让记忆,在人心中生根发芽。
……
与此同时,数十公里外的县城。
县志办那间宽大的办公室里,厚重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将午后的阳光尽数隔绝在外,只留下一片令人窒息的昏暗。
郑文澜独自一人坐在原位,那张象征着他身份与地位的红木办公桌上,只摊开着一份文件 —— 那份被评审会投票通过的 “麦田秋” 非遗申报书。
他没有戴那副金丝眼镜。
他反复翻阅着,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颤抖地划过申报材料里 “沈七娘” 那三个字,像是触摸着一块滚烫的烙铁:“沈七娘……” 他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阴冷,“一个从未在任何史料、族谱中出现过的名字,仅凭一个所谓的‘历史情景再现’,就成了非遗技艺的核心传承人?”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墙上那面 “文化守门人” 的金色奖状,那五个字在昏暗中,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若此例一开,我治下全县三百一十二项非遗,都将面临重审的风险!那些口口相传的‘野史’,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民间法’,都会冒出来!那我穷尽半生心血编纂的《县志》,岂不成了下最大的笑柄?!”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眼中闪过一丝疯狂与狠戾。
他,郑文澜,决不能在他退休之前,留下如此一个巨大的污点!
他猛地合上文件,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然后抓起桌上的红色电话,拨通了一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接通的瞬间,他声音里的所有情绪都消失了,恢复了往日的沉稳与威严:“老吴吗?我是郑文澜。关于青禾村‘麦田秋’的非遗申报项目,我经过仔细研究,发现其申报材料中,存在多处严重的‘技术瑕疵’和‘史实孤证’问题。”
他顿了顿,语气不容置喙:“我以评审组组长的名义,正式向省里专家组,申请复核。对,立刻启动复核程序。在复核结果出来之前,暂停该项目的一切公示流程。”
他知道,规则还在他手里。
只要将这件事拖入他最擅长的官僚流程里,拖过那个关键的公示期,他有无数种办法,让那个所谓的 “沈七娘”,重新变回一缕无名无姓的青烟。
他,还没有输。
……
沈玖几乎是在郑文澜挂断电话的同一时间,就收到了来自非遗中心内部的消息。
是周琴发来的,只有简短的六个字:“心,申请复核了。”
沈玖看着手机屏幕,眼神没有丝毫意外。
她早就预感到了,像郑文澜那样将学术尊严看得比命还重的人,绝不会轻易认输。她回了两个字:“谢谢。”
然后,她以补充展览资料为名,再次前往了县非遗中心。
这一次,她没有去评审会那个会议室,而是直接走进了周琴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只有她们两个人,空气中弥漫着打印纸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紧张气息。
沈玖将一叠关于 “踩曲婆娘” 的民间故事打印稿放在桌上,状似无意地叹了口气:“这些都是网友们提供的线索,可惜都只是文字,缺乏影像资料。唉,要是能有一份当年女匠们集体劳作的老照片,或者影像,那才是真正的铁证啊。”
周琴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她端起水杯喝了一口,视线却飘向了窗外,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压低了声音,用气声道:“档案库…… 地下室…… 有个‘封存区’,编号是 d07。标签上写的是‘1958 年大跃进时期合作社影像资料’…… 那里面的东西,没有郑主任的亲笔批条,谁都不允许进。”
沈玖心头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点零头:“原来如此,那确实没办法了。”
她没有再多问一个字,闲聊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但在离开、经过走廊拐角时,她的脚步却微微一顿,目光飞快地扫过花板的角落 —— 那个监控探头的覆盖范围,以及它旁边那块明显的、因为线路维修而留下的视角盲区。
她记得陆川曾经提过,他还在丰禾集团卧底时,曾利用内部权限,调阅过一部分县里的档案目录。
当晚,月凉如水。
一条加密信息准时出现在沈玖的手机上,发信人是陆川:“d07 箱内确有胶卷盒,登记名为《青禾曲坊生产纪实》,拍摄时间 1956 年冬。但存放胶卷的保险柜,钥匙由郑文澜亲自保管,一式一把,没有备用。”
信息很短,却包含了希望与绝望 —— 有证据,但拿不到。
沈玖盯着窗外那轮清冷的月色,缓缓从贴身的口袋里,取出了那枚温润的、属于奶奶的玉佩。
她走到院中那口早已干涸的古井边,这是她每日签到的地方。
【签到成功,获得‘窖泥养护液’x1】
系统的提示音一如既往。
但这一次,签到完成后,另一条全新的提示,缓缓浮现在她的意识中:
【特殊任务‘历史的回响’已激活】
【技能‘触物溯忆’冷却解除,目标锚点已更新:需接触蕴含‘群体劳动记忆’的特殊载体,方可激活】
群体劳动记忆载体?
沈玖闭上眼睛,将那枚玉佩紧紧攥在掌心。
她想起了系统警示的、祠堂东厢房里那沸腾的怨与憾;她想起了铁牛妈那悔恨的泪水;她想起了那首 “女儿汗,酿成浆” 的古老歌谣……
这一切,不就是 “群体劳动记忆” 吗?
她默念着那些被遗忘的名字,将自己所有的精神力,都集中到了掌心的玉佩之上。
下一秒,那枚常年贴身、始终冰凉的玉佩,竟毫无征兆地,微微发烫!
那不是错觉,而是一种真实的、仿佛被炭火炙烤般的温热,从她的掌心,沿着手臂的经络,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仿佛在回应着百年前,青禾曲坊里那终年不熄的灶火余温。
镜头,定格在她猛然睁开的双眸。
那双清澈的眼瞳深处,映着窗外的月光,更映着一点从无到有,骤然亮起的…… 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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