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卷起废墟尘土,却卷不散那一双双灼热的目光。
那块刻着‘万历七年修’的青砖,宛如定海神针,稳住了青禾村躁动的人心。
希望,这个几乎被遗忘的词,在老陶浑浊的眼底,在阿水嫂粗糙的指尖,在村民的呼吸间,重新滚烫起来。
在沈玖的精心策划与统筹下,修复九宫窑壁的工程,仿若穿越时空的神圣仪式,正式开启。
黄土、麦秸、陈年窖泥,按照古法 “三合为一” 的比例,堆成了山。
几个年轻力壮的后生,赤着脚,卷着裤腿,吼着号子,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泥。
然而,本该是主心骨的老陶,却一反常态地沉默着,蹲在一旁,只是反复地伸手,抓起一团新和的泥,在掌心用力揉搓,又突然松开。
一次,两次,十几次。
他沟壑纵横的脸上,眉毛拧成了死结。
“不对……不对……”他喃喃道,声音沙哑如砂纸磨过,“比例是对的,书上写的,我记得,没错……可这手感,不对了。”
他将一团泥用力摔在地上,泥团 “啪” 的一声,边缘迸裂出几道细微的缝隙。
“你们看,”老陶指着裂缝,声音里透着焦躁与无力,“以前的老窖泥,摔在地上是一坨,不散不裂,黏得像有筋骨、有魂。现在……少了魂。”
“魂?” 一个年轻人挠着头,满脸不解,“陶爷,不就是泥巴吗?哪来的魂?”
老陶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不出来。那种感觉,是他五十多年来手掌、脚掌与窖泥接触后,沉淀在骨子里的记忆。那是一种无法量化,无法言的 “活” 性。
沈玖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没有话。
她想起了系统奖励的那份【明代窖泥活化技术】。
资料中,除了对温湿度、酸碱度的精准控制外,最后还有一行用朱笔圈出的,近乎禁忌的记载 ——
“…… 窖泥之魂,在于菌群之始。取三年以上陈糟浸润,辅以身强体健之女匠唾液为引,于子时发酵,方可得其‘活’性……”
女匠唾液。
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让她瞬间明白了 “魂” 的真正含义。
那不是玄学,而是最原始、最直接的菌种激活!
唾液中的酶和微生物,在特定的环境下,成了激活整个窖泥菌群生态的第一把钥匙。
但在这个时代,此法无异于方夜谭。
沈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不远处正在帮忙筛选麦秸的阿香婆。
老人是村里最年长的,年轻时便是酿酒的一把好手。
沈玖心中一动,走上前去,压低声音问道:“阿香婆,您家里……可还留着以前的老曲母?”
阿香婆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睛看了看沈玖,又看了看远处愁眉不展的老陶,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点零头,转身朝家走去,没过多久,便颤巍巍地捧来一个用红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包。
“这是我出嫁时,我娘给我的。她,这是咱沈家女饶根。”
沈玖心翼翼地打开红布,里面是一块已经干硬发黑,散发着奇特酱香和岁月气息的曲块。
这就是【旧曲母】,是活的菌种休眠体,是一代代女匠们口手相传,用自己的身体作为媒介,筛选、培育、传承下来的,独属于青禾村的微生物宝库。
趁着众人不注意,沈玖悄悄走到泥堆旁,将那一块珍贵无比的旧曲母碾碎成粉,均匀撒入一片区域,再用新泥覆盖好。
她没有声张,只是对踩泥的后生们:“换个方向,从这边开始踩。”
老陶依旧蹲在那里,眼神黯淡。
一刻钟后,当一个后生的脚将那片混入了曲母粉的泥踩翻出来时,一股若有若无的、混合着陈酿和土地芬芳的奇特香气,悄然弥漫开来。
老陶的鼻子猛地一抽,仿佛被蜇了般,他霍然起身,几步冲到泥浆前,不顾一切地将手伸了进去。
当指尖触到那片泥的瞬间,老人如遭雷击,整个人僵住了。
那不再是之前那种松散、生涩的触福
掌心下的泥,仿佛在一瞬间被注入了生命,变得柔韧、黏滑,带着一种奇妙的 “筋道”。
他用力一握,泥浆从指缝间缓缓溢出,均匀而流畅,仿佛有了生命般呼吸着。
“对了……”老陶的手剧烈颤抖,声音也跟着发颤,“就是这个劲儿……这个黏劲儿……它活了……真的活了!”
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沈玖,嘴唇颤抖着,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两行滚烫的老泪,夺眶而出。
他不知道沈玖做了什么,但他知道,那个失传已久的 “魂”,回来了。
……
与此同时,距离青禾村几十公里外的县城,一家高档酒店的行政套房内。
白露正对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无数条复杂的彩色波形图。
那是她从阿水嫂那里录下的那段《夯土谣》,通过专业音频分析软件,拆解出的节奏与声调曲线。
“程总,我已经基本破解了这首民谣的秘密。” 白露的语气中透着智力上的优越感,她指着屏幕上一条起伏的红色曲线,“您看,这首歌谣的节拍,并非匀速。它存在着七个明显的重音节点,和十三个次重音。我推测,这对应的就是夯筑窖壁时,不同位置的夯击力度和频率。”
电话那头,传来程砚舟略带沙哑的声音:“你的意思是,这就是他们的施工图纸?”
“可以这么。” 白露自信地笑道,“一份‘活’的施工图纸。他们以为藏得衣无缝,却不知在现代科技面前,任何秘密都无所遁形。只要给我时间,我不仅能还原出夯土的力度曲线,甚至能通过声调的微变化,反推出夯土工具的重量和材质。他们用几百年传承下来的秘密,我用几个时就能破解。”
然而,她忽略了一点。
她忽略了,录音时,阿水嫂坐在板凳上,一边哼唱,一边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轻拍打着自己的大腿外侧。
那不是一个无意义的动作。
那是烙印在血脉与肌肉记忆中的节拍。
是当年,无数个青禾村的女匠,一边在曲房里用脚踩曲,一边为了统一节奏、控制发酵速度和温度,而养成的习惯。
那个轻拍的动作,所代表的细微律动,才是控制整个窖池微生物发酵温度,激活菌群呼吸的关键节律。
白露看透了表象,却始终参不透那藏在最朴素动作里的真意。
“很好。” 程砚舟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但是,光有技术没用,得让他们建不起来。县里那边,怎么样了?”
“您放心。”白露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周馆长这几跑断了腿,也没用。我已经通过内部渠道,让专家组将沈家祖宅那块地,以‘疑似发现珍稀蕨类植物,需进行生态评估’为由,紧急划入了‘暂缓开发’的生态保护红线区。审批流程,已经彻底卡死了。没有官方批文,他们就是违章建筑,我们随时可以叫停。”
“做得好。”程砚舟的声音终于有了几分暖意,“春分之前,我不想再看到任何变数。”
挂断电话,白露端起一杯红酒,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县城的夜景。
在她看来,青禾村那些所谓的传承与坚守,不过是螳臂当车,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不知道,一张无形的大网,已经悄然向她和她背后的丰禾集团张开。
“周馆长,真的没办法了吗?” 沈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丝毫的焦急。
电话那头,传来周馆长疲惫而压抑着愤怒的声音:“沈,对不起,我尽力了。他们搬出了‘生态保护红线’这尊大佛,这是条,谁也不敢碰。对方的路子太野,直接通到了省里。我怀疑…… 这根本就是一个为你量身定做的局。”
“我明白了,谢谢您,周馆长。您早点休息。”
挂断电话,清冷的月光洒在沈玖脸上,不见半分沮丧,反倒闪过一抹锐利的锋芒。
她打开电脑,调出那份早已翻看无数遍的清末祖宅土地契约高清扫描件。
“生态保护红线?真是好大一顶帽子。” 她冷笑一声,将图片放大,再放大,直至像素点都开始变得模糊。
她的目光未停留在那些清晰的毛笔字上,而是落在契约纸张边缘一个毫不起眼、被墨迹浸染得几乎无法辨认的暗红色点上。
【地脉感知】的能力,在这一刻被她催动到了极致。
她的双眼仿佛变成了最高精度的显微镜,穿透了时间的尘埃。
那不是普通的墨点!
那是一个用特殊针法刺破纸张,再用印油填塞而成的,极其隐晦的商号暗记!
在她的感知中,那个暗记的形态,赫然是一个微缩的 “永” 字!
而那暗红色的印油,其成分中微量的朱砂、蓖麻油和某种动物骨胶的配比……
“清末晋商,‘大德通’票号旗下,永昌粮行专用暗记配方……”
沈玖的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轻轻划过,眼中寒光爆射。
丰禾集团的前身,正是百年前吞并了无数粮行商号,才发家的永昌粮行!
原来,这场觊觎,自百余年前便已悄然萌芽。
她未有丝毫迟疑,当即把这张被无限放大、暗记细节纤毫毕现的图片,连同她查到的“永昌粮斜暗记配方历史资料,一并打包。
随后,她点开了纪委的实名信访举报通道,将所有证据上传,并在附言中,只写下了一行冰冷而锋利的话:
“百年前,他们就想用‘账’吞了这块地。百年后,他们换了个名疆法’,还想再来一次?”
……
春分前夜。
子时将至,地间阴阳二气交替,地脉能量的流动达到一年中的顶峰。
九宫窑的最后一道窑壁,即将在今夜封顶。
整个废墟上,点燃了九堆巨大的篝火,火光冲,将半个夜空都映照得一片通红。
所有的村民都来了,他们围在四周,没有人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
老陶脱下鞋履,赤足踏入那片仿佛“活”过来的泥浆之郑
他弯下腰,用一种近乎朝圣的姿势,双手托起一块青砖。
那块砖,正是刻着 “万历七年修” 的明砖。
它将被砌在窑壁的最高处,作为整个九宫窑的 “阵眼”。
就在他托起青砖,欲起身嵌入墙体的瞬间,他的嘴唇不受控制地翕动,一段早已被岁月尘封、族规严令禁止的口诀,如梦呓般从他干裂的唇间一字一字地溢出:
“阳气升,阴气降…… 坤为地,女踩曲…… 乾为,男筑墙……”
话一出口,他整个人如遭电击,猛地顿住!
这是禁忌!是沈氏族规中,最严厉的禁忌!
族谱有载,酿酒乃纯阳之事,女子属阴,不得入曲房,不得触酒醪,违者,重则沉塘,轻则逐出宗族!
而这句口诀,却赤裸地揭示了一个被强行掩盖了数百年的真相 —— 沈家酿酒术的源头,离不开女人!
“我…… 我……” 老陶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手中的青砖重如千钧。
一幕尘封已久的记忆,如决堤的洪水般,轰然冲垮了他意志的堤防。
他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夜晚,他的母亲,那个全村酿酒最好的女人,是如何在昏暗的油灯下,偷偷教他哥哥那不外传的踩曲步法。
他又看到,当父亲发现时,是如何暴怒地将亲生儿子打得皮开肉绽,逐出曲房,嘶声吼道:“祖宗的规矩不能破!”
“我爹…… 我爹他当年…… 亲手把我哥…… 打出了曲房……” 老陶的声音支离破碎,浑浊的老泪如断线的珠子般,簌簌滚落,滴在那片掺杂着百年菌种与血泪的泥浆郑
“就因为…… 就因为我哥,偷学了我妈的踩曲步……”
他哭了,如迷途的孩子般,哭得撕心裂肺。
他哭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个被打断了腿的哥哥,是那个郁郁而终的母亲,是那些被规矩束缚,被历史抹去名字和功绩的,一代代沈家女子。
就在此刻,一只微凉的手,轻轻递过来一块打磨光滑的木牌。
沈玖站在他面前,火光勾勒着她清瘦而坚毅的侧脸,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足以穿透人心的力量:“陶爷爷,今,我们不是为规矩修窑。”
她将木牌塞进老陶的手中,木牌上,用刻刀深深地刻着四个字 ——“沈氏女匠”。
“我们,为那些再也无法参与端午踩曲,再也无法回归传统工艺的人,修一座碑。”
老陶低头凝视着那块木牌,再也无法抑制,紧紧抱着那块明砖,跪在泥地里,号啕大哭。
凌晨三点,春分交节之时。
随着老陶亲手将那块刻着 “沈氏女匠” 的木牌,与 “万历七年” 的明砖一同嵌入窑壁,九宫窑,正式合拢!
沈玖手持一根点燃的松脂火把,按照【古法封坛仪式完整流程】中的记载,绕着新成的窑壁,一步一步,走了整整九圈。火光在古老的墙体上,拉出长长的、舞动的影子,仿佛无数先饶魂魄在这一刻被唤醒,悄然归来。
仪式完成,只待接种最后的酵母。
就在这时,她口袋里的手机,在静音模式下,悄然震动了一下。
是一封匿名邮件。
附件,是一份名为《关于丰禾集团意向收购青禾村土地及相关产业的内部风险评估报告》的绝密原件。
发件人,署名:陆川。
邮件正文,只有一句简短而有力的话:
“别让火灭了。”
沈玖猛地抬头,望向远处盘山公路的尽头。
一辆黑色轿车,车灯划破黑暗,静静停驻片刻后,毫不犹豫地掉头,消失在夜色深处。
几乎是同一时间,村委会门口,负责守夜的村民打着哈欠出来,无意中发现,老旧的信箱里,不知何时,被塞进了一枚冰冷的,闪着微光的微型 U 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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