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场酣畅淋漓的雷雨过后,长江水色变得有些浑浊,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泥沙和枯枝碎叶,滚滚东去。水流的速度明显加快了,水底的能见度也下降了不少,声呐脉冲遇到那些悬浮的细密颗粒,返回的图像会带上一种毛茸茸的质福
这样的水质对江豚的捕食略有影响,鱼群往往躲到更清澈的侧流或深潭去了。但呦呦却意外地发现,这浑浊的水流,让他新近痴迷的气泡艺术呈现出别样的效果。
光线透过浑浊的水体,被散射成一片朦胧的光晕。当他在水中吐出一串气泡时,那些透明的球体仿佛自带柔光,在昏黄的水色中更加醒目,上升的轨迹也因水流的搅动而变得蜿蜒有趣,像一条条发光的、扭动上升的透明水蛇。他乐此不疲地尝试着在流动的昏黄背景上“绘制”各种气泡图案,感觉自己像个在动荡画布上创作的隐形画家。
这下午,家族在靠近一处回水湾的深潭边休憩,等待水流稍缓。呦呦独自游到湾口附近,那里水流较急,携带的杂物也多,他想练习在动态环境中稳定吐出特定形状的气泡。
就在他瞄准一块顺流而下的碎木片,准备吐一个气泡圈将它“套住”时,声呐的余光捕捉到了一抹不寻常的色彩。
在那片昏黄与深绿主宰的水下世界里,那抹色彩鲜艳得有些刺眼`是红色。不是水草的暗红,也不是铁锈的褐红,而是一种明亮的、带着金色斑点的橘红。
呦呦立刻调整声呐方向聚焦过去。
那是一条鱼。一条体型相当可观的锦鲤。它本该有着流畅优美的体型和飘逸的尾鳍,但此刻,它却被一团灰黑色的、杂乱如乱麻的丝状物死死缠住,困在水底一堆乱石和沉木的夹角里。
那团灰黑色的东西,呦兹认得。
渔网。准确,是破碎的、被遗弃的刺网残片。它不知在江底浸泡了多久,沾满了淤泥和水藻,颜色暗淡,但那些几乎看不见的、坚韧的尼龙细丝却依然强韧,像一张邪恶的、充满粘性的蜘蛛网,将那条美丽的锦鲤牢牢缚住。锦鲤的胸鳍、腹鳍、甚至一部分尾鳍都被缠得乱七八糟,身体也被勒得微微变形。它还在挣扎,但动作已经极其微弱,只是偶尔抽搐般地扭动一下,搅起一团泥沙。它的鳃盖开合急促,显然呼吸困难,鲜艳的鳞片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黯淡无光,透着一股绝望的灰败。
看到渔网,呦呦本能地感到一阵寒意。长纹祖母的歌谣里,对渔网有着明确的警示:“丝`线`无`形`杀`机`藏`缠`身`难`脱`力`竭`亡`” 波妞和浪涛也反复教导过,见到任何网状的、丝线状的人造物,必须立刻远离。
那不仅仅是针对豚族的危险,更是对所有水中生灵的死亡陷阱。
眼前的情景,正是歌谣警告的真实写照。这条锦鲤,或许是因为汛期水流变化,或许是不慎闯入,被这团隐藏的“水鬼头发”捕获,正在缓慢而痛苦地走向死亡。
家族的其他成员在远处,没有注意到这边昏暗角落里的悲剧。按照族规和本能,呦呦应该立刻离开,避免自己被那危险的网缠上。
它确实向后稍退了一点。
但目光(以及声呐)却无法从那抹挣扎的红色上移开。那微弱而无助的抽搐,那急促开合的鳃,那被勒得变形的身体……这画面刺痛了他。这不同于看到两脚兽扔垃圾时那种对“轻慢”的愤怒,这是一种对“同类”正在承受痛苦最直接的共情。
熊猫华安的灵魂里,有着对生命消亡的然悲悯;更早的轮回中,无论是警犬的忠诚还是狸花猫的治愈,都包含着对“救助”的深刻烙印。这些潜藏的情感,在此刻被眼前具体的苦难强烈地唤醒了。
离开?看着它死?
不。
这个念头清晰而坚定。
他心翼翼地重新靠近,但保持着安全距离。他的声呐仔细扫描着那团渔网的结构。网已经破损不堪,缠结的方式虽然复杂,但并非毫无头绪。大部分缠结似乎集中在锦鲤的鳍部和身体中后段。网的一端挂在沉木上,另一端则松散地漂浮着。
危险是显然的。那些几乎看不见的细丝,很可能也会缠住他的吻部、胸鳍甚至尾鳍。一旦被缠,以他现在的力气和技巧,未必能挣脱。这是一个需要极大耐心和精细操作的“手术”。
他先尝试用吻部轻轻触碰一根飘荡的、未缠住锦鲤的网线,感受它的强度和韧性。很结实,但并非不可扯动。他轻轻叼住那根线,缓缓向后游,试图通过拉扯来松动整个缠结。
锦鲤感受到拉扯,惊恐地剧烈挣扎了一下,反而让缠结更紧了,它发出一阵痛苦的、无声的震颤。
不行,不能硬来。
呦呦停下来,冷静地观察。它需要一个更精细的方法。它想起自己练习气泡控制时,那种对气息和肌肉的极致驾驭;想起玩捉迷藏时,在复杂结构中寻找路径的观察力。
它需要一个“工具”。他的吻部太短,胸鳍不够灵活……有了!
它缓缓绕到锦鲤身后,选中了一根缠绕在锦鲤尾柄部、相对独立且一端已经松脱的网线。他张开嘴,不是去咬,而是用自己相对坚硬、光滑的牙齿侧面,轻轻“卡”住那根线,然后极其缓慢、极其稳定地向后、向上方拉扯。
它的动作轻如羽毛,生怕再次惊动锦鲤或导致其他部分的缠结收紧。它感受着那根线的张力,一点一点地,将缠绕的圈数松脱。这个过程慢得令人心焦。浑浊的水流不时干扰他的视线和稳定,他需要不断微调姿势和力度。
第一根线终于被完全解开了!锦鲤的尾鳍得到了些许自由,微弱地摆动了一下。
这让呦呦精神一振。它继续寻找下一个“突破口”。这次是一根缠住胸鳍的线,缠得更紧,打了死结。他尝试用牙齿侧面去磨,去挑,效果甚微。他想了想,改用吻部最前端,轻轻顶住死结的下方,同时用胸鳍极其轻柔地拂过锦鲤的身体侧面,传递出一种奇异的、安抚的意念波动。
或许是这安抚起了作用,或许是锦鲤已经筋疲力尽,它不再剧烈挣扎,只是轻微颤抖着。
呦呦抓住机会,更加专注地用吻部去“感受”那个死结的结构。它一点点地试探,用最的力度去松动。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它的呼吸因为全神贯注而变得绵长,肌肉因为保持精细姿势而开始微微发酸。
终于,在不知道尝试了多少次之后,那个死结松动了一点!它立刻用牙齿侧面轻轻一扯,第二根线解开了!锦鲤的一侧胸鳍恢复了部分活动能力。
就这样,一根,又一根。呦呦完全沉浸在这场无声的“解扣”工程郑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家族,忘记了潜在的危险。它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团灰黑色的乱麻,那抹挣扎的红色,以及自己全副身心投入的、一丝不苟的操作。这过程枯燥、漫长,且充满挫败感:有时解开一根,却发现另一处缠得更紧,但每解开一根,看到锦鲤身体相应部位获得一点点自由,那种细微的成就感便支撑着他继续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当日影西斜,透过浑浊江水投下的光斑变得暗淡时,最后一根顽固地缠在锦鲤腹鳍根部的细线,被呦呦用牙齿和吻部精巧地配合,终于挑开了!
锦鲤的身体猛地一弹,彻底摆脱了所有束缚!它因为长时间的禁锢和缺氧,游动得歪歪斜斜,但确实自由了!它在原地急促地呼吸、摆动,鳞片上的光泽似乎恢复了一丝。
呦呦累极了,向后退开一段距离,悬浮着,静静地看着它。一种深沉的疲惫,但混合着强烈满足感的暖流,充斥着它的全身。它做到了。它救下了一个生命。
锦鲤缓了几口气,似乎恢复零力气。它没有立刻游走,而是转过身,用它那双圆圆的、位于头部两侧的眼睛,望向呦呦。鱼类的眼神通常难以解读,但此刻,呦呦却从那双眼睛里,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深刻的感激,以及……一种奇特的、灵性的注视。
锦鲤绕着呦呦缓缓游了一圈,然后,它摆动着重新变得流畅的尾鳍,朝着回水湾的更深处,也就是那处深潭的方向,游去。游出几米,它停下来,回头看向呦呦,似乎在等待。
呦呦愣了一下,不明白它的意思。锦鲤又向前游了一段,再次回头。
它……是在让我跟它走?
带着好奇和一丝警惕,呦呦跟了上去。锦鲤见他跟上,便以稳定的速度,向着深潭一侧被茂密水草丛和岸边垂柳根系遮蔽的阴影地带游去。
那片区域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有些幽暗,通常不是豚族觅食的首选,因为水草密集,大型鱼类活动不便。但锦鲤却轻车熟路地穿行在水草的缝隙间,呦呦心翼翼地跟在后面,避免被水草缠住。
穿过一道由沉木和水草形成的然屏障后,眼前豁然开朗。
这里竟是深潭边缘一个被完全遮蔽的、碗状的凹陷地带!上方有茂密的柳枝和气根垂落水面,形成然顶棚,挡住了大部分直射阳光和悬浮泥沙。水流在这里变得极其平缓,几乎是静止的。水质异常清澈,与外面浑浊的主河道截然不同。更令人惊奇的是,水底铺着一层厚厚的、富含有机质的黑色淤泥,上面生长着各种柔嫩的水草和藻类。而在这丰茂的“水底草原”中,无数的鱼、虾、螺类正悠然穿梭、觅食,数量之多,密度之大,是呦呦从未在其他地方见过的!
这里是一个隐藏的、极其富饶的“饵料堂”!充沛的食物,平静的水体,完美的遮蔽,简直是受伤休养或躲避恶劣水情的绝佳避难所,也是然的顶级觅食区!
锦鲤停在这片“世外桃源”的边缘,再次回头看向呦呦,然后优雅地摆了摆尾,缓缓游进那丰美的水草丛中,开始从容地啄食嫩叶和虫,仿佛在:看,这就是我的谢礼。
呦呦震惊了。他没想到自己的一时善举,竟会换来如此丰厚的回报`不是直接的给予,而是分享了它赖以生存的、最宝贵的秘密家园。这份“谢礼”远比一条鱼、一口食物珍贵得多。这是信任,是生存资源的共享。
它在这个隐秘的饵料场边缘游弋了一会儿,没有立刻进去捕食。他只是仔细记住了这个地方的方位、入口特征和内部环境。这将是他,或许也是未来家族在特定情况下,一个宝贵的备用食物来源和避难所。
它最后看了一眼正在安然进食的锦鲤,对方似乎察觉,微微侧身,尾鳍轻摆,像是告别。
呦呦转身,循着原路,穿过水草屏障,游回了家族所在的区域。
它回来时,家族已经开始准备傍晚的集体觅食。波妞看到他,发出询问的脉冲,对它离开这么久有些担忧。呦呦只是轻轻蹭了蹭母亲,传递了一个“平安无事”的意念,没有详细解释下午的惊心动魄和惊人发现。有些经历,需要自己慢慢消化。
但从此以后,呦呦对水中那些废弃的人造物,尤其是渔网、鱼线,有了新的态度。它们依然是危险的,是需要警惕的。但他不再仅仅是躲避。
在之后的巡游中,它开始有意识地留意江底那些灰暗的、纠缠的“死亡陷阱”。当它确信周围安全,且那废弃渔具的缠绕不算过于复杂危险时,它会心翼翼地靠近,用从解救锦鲤中学到的耐心和技巧,尝试去解开它们,或者至少将那些松散飘荡的、最容易缠住过往生物的线头咬断、扯掉。
这个过程往往很慢,很枯燥,有时还会被锋利的贝壳边缘或尖锐的木刺划到,所幸江豚皮肤坚韧。但它坚持着。
渐渐地,它清理掉了一些型的地笼残骸、破旧的丝网碎片、纠缠的钓鱼线团。它并不张扬,只是默默去做。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是为了避免下一条锦鲤,下一只乌龟,甚至是不慎闯入的同类幼豚遭遇同样的厄运。那幅被束缚、挣扎、绝望的画面,深深印在了他心里。
它的行为并非没影观众”。水下的居民们`那些鱼、虾、螃蟹、甚至偶尔路过的龟`都长着眼睛。它们开始注意到这头年轻的江豚奇怪的举动。它不捕食它们时,有时会对着那些可怕的“水鬼头发”又咬又扯,然后那些让它们恐惧的缠绕物就松开了,消失了。
一种无声的传言,开始在鱼虾们用颤动、摆动和气泡传递的简单“信息网络”中流传:那头背鳍有道浅痕的年轻江豚,会解开“缠命丝”。他不是在破坏,而是在……清理。
不知从哪一起,当呦呦再次靠近一片有废弃渔网的水域,准备进行它那无声的清理工作时,附近几条原本惊慌逃窜的鱼,竟然没有立刻跑远,而是远远地、好奇地观望着。其中一条胆大的鲫鱼,甚至在呦呦成功扯断一大片破网、看着它随水流漂走后,主动游近了一点,快速摆动了几下身体,吐出一串细的气泡,然后才嗖地游走。
那摆动和气泡里,似乎带着一丝……感激?或者,是认可。
呦呦没有特别在意。它继续着它的工作,像一位沉默的水下清道夫,用它的吻部和牙齿,一点一点地,试图抹去那些人类遗留在长江肌体上的、危险的“疤痕”。
它并不知道,在那些它帮助过的、或仅仅是目睹过它行为的水族们简单的认知里,它渐渐有了一个模糊的、带着敬意的称呼`“解扣者”。
这个称号,连同它发现的那个隐蔽饵料场的秘密,以及它心中不断扩大的、关于“守护”的模糊概念,一同沉淀下来,成为他成长年轮中,又一圈坚实而温暖的印记。长江的水流依旧滚滚向前,带走了时间,却也沉淀下一些比水流更坚韧的东西`比如一次跨越物种的救助,一份共享家园的信任,以及一种始于微末、却悄然蔓延开的、对生命本身的温柔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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