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只流浪雌虎——山君在心里暂时称它为“雪影”,因它出现那晚清冷的月光和悄无声息的姿态——踏入领地边缘以来,一种微妙的新秩序开始在这片山林中缓慢滋生。山君并未将它安置在自己的核心巢穴附近,那过于咄咄逼人,也超出了初建信任的界限。它选择的那个临时栖身地,位于一处可以俯瞰片林间空地的缓坡上,视野尚可,能提供一定的预警,又相对避风,附近还有一条未完全封冻的溪流分支,方便饮水。
最初几日,雪影几乎完全隐匿在那个浅坑和周围的灌木丛中,像一道真正的影子。只有当山君远离,或者确定周围绝对安全时,它才会极其迅速地溜到溪边,舔几口冰水,然后又闪电般缩回藏身处。它的警惕如同绷紧的弓弦,对风中传来的任何一丝陌生气味、林间任何一声异常的响动都反应剧烈,哪怕只是一只松鼠掉落松塔,也能让它瞬间肌肉紧绷,喉咙里溢出压抑的恐惧低鸣。
山君没有刻意靠近。它维持着领主的日常——巡视、标记、狩猎。但它会刻意绕行经过那片缓坡,有时会故意在距离它藏身处不远的地方停下,放下一些它狩猎后剩余的、相对容易撕咬的肉块,然后不发一言地离开。它从不直视它的藏身点,仿佛那食物只是偶然遗落。
第一次,雪影对那近在咫尺的食物毫无反应,直到山君的身影彻底消失很久,它才敢心翼翼地靠近,狼吞虎咽地吃掉,然后迅速退回。
第二次,它等待的时间缩短了一些。 第三次,它甚至在山君还未完全走远时,就忍不住从灌木后探出头,紧张地盯着食物。 ……
这是一种无声的试探与磨合。山君在向它证明自己并无恶意,至少目前没有;而雪影则在用它残存的生命力,一点点赌这看似不合常理的善意。
转变发生在一个黄昏。山君成功猎杀了一头脱离族群的、年迈的雄马鹿。这猎物颇为沉重,它费力地将其拖回领地核心区域附近,已是气喘吁吁。它没有立刻进食,而是撕下一条肥美的后腿,叼在嘴里,再次走向那片缓坡。
这一次,它没有像往常那样放下食物就走。它在距离雪影藏身处约二十米的一块裸露岩石上停了下来,将鹿腿放在岩石上,然后自己趴卧在岩石旁,开始慢条斯理地舔舐清理自己前爪上沾染的血污。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姿态——它卸下了攻击性,表现出放松,并且它准备在这里,在它看得见的地方,与它“分享”这片领地的一部分。
夕阳的余晖将岩石和它的皮毛染成温暖的橘红色,与周围渐起的暮色形成鲜明对比。鹿腿的血腥味在寒冷的空气中弥漫,对饥肠辘辘的雪影而言,是无法抗拒的诱惑。
灌木丛后,长时间的寂静。山君甚至能想象出它内心的人交战——对食物的渴望与对近距离接触的恐惧激烈搏斗。
终于,灌木丛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一个瘦削的、带着戒备的身影,极其缓慢地挪了出来。雪影没有看山君,它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岩石上的鹿腿,身体低伏,每一步都走得心翼翼,仿佛脚下不是积雪,而是布满陷阱的雷区。
山君依旧维持着趴卧的姿态,只是停下了舔舐的动作,眼角的余光留意着它的接近。它能听到它粗重而紧张的呼吸声。
十米,五米,三米……
雪影猛地加速,一口叼住鹿腿,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向后窜去,直到退回到它认为安全的距离,才停下来,将鹿腿按在雪地上,大口撕咬起来,喉咙里发出满足而又带着一丝不安的咕噜声。
山君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这是一个突破。它敢于在它并未远离的情况下,现身取食。
它没有打扰它进食,只是静静地趴着,望着远处被夕阳点燃的雪山峰顶。松涛阵阵,如同悠远而永恒的歌谣。
雪影很快吃完了那条鹿腿,连骨头都嚼碎吞了下去。它抬起头,第一次,真正地将目光投向依旧趴在岩石旁的山君。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残留的警惕,有饱食后的满足,有深深的疲惫,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试图解读的困惑。
它在图什么?这只强大的、陌生的雄虎。领地?配偶?它现在的状态,显然无法满足后者。那它的宽容与馈赠,究竟目的何在?
山君迎着它的目光,没有回避,也没有施加压力。它的眼神平静而深邃,如同它身后那片暮色中的林海。它轻轻晃动了一下脖颈,那个黑色的项圈在夕阳下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光。
雪影注意到了那个奇怪的物件,它的眼神更加困惑。
就在这时,一阵凛冽的山风卷过,吹动了山坡上的积雪,也带来了一丝……异常的气味。
山君和雪影几乎同时猛地抬起头,望向风来的方向!
是狼!而且不止一只!是一个型狼群的气味,夹杂着饥饿与贪婪的气息,正朝着它们这个方向移动!
雪影瞬间炸毛,身体弓起,受赡后腿下意识地微微抬起,发出了恐惧而尖锐的嘶鸣!狼群对于落单且受赡大型猛兽而言,是极其危险的威胁!
山君则瞬间进入了战斗状态。它站起身,目光冰冷地扫视着气味传来的密林方向。它低吼一声,那声音不再是之前的平和,而是充满了顶级掠食者的威严与警告,如同沉雷滚过雪原,清晰地传递出去——簇有主,擅入者,后果自负!
它的咆哮似乎起到了一定的震慑作用。密林中的骚动停顿了一下,狼群的气味不再快速接近,但也没有立刻远离,似乎在权衡利弊。
山君没有被动等待。它向前走了几步,站在了雪影藏身的灌木丛与狼群气味来源之间,用自己强壮的身躯形成了一道屏障。它不再看雪影,而是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的黑暗,喉咙里持续发出低沉的、充满威胁的咆哮,庞大的身躯在暮色中如同不可撼动的山峦。
雪影躲在它身后,看着它宽阔而可靠的背影,听着那充满力量的警告咆哮,心中那根紧绷了不知多久的弦,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丝。它不再发出恐惧的嘶鸣,而是压低身体,同样警惕地盯着前方,做好了随时协助(或者自保)的准备。
对峙持续了约有一刻钟。狼群似乎评估出为了可能并不多的残羹冷炙,去挑战一头状态正佳、气势汹汹的成年雄虎并不划算。那股饥饿而贪婪的气味,终于开始缓缓后退,最终消失在了密林深处。
危机解除。
山君缓缓收敛了咆哮,但肌肉依旧保持着警惕。它回过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雪影。
雪影也正看着它。这一次,它眼神中的警惕似乎淡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仿佛在重新审视这个收留了它、又在它面临威胁时挺身而出的雄虎。
山君没有表示什么,只是淡淡地瞥了它一眼,然后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向着自己巢穴的方向走去,很快就消失在了渐浓的暮色与林木的阴影之郑
雪影独自留在缓坡上,周围是冰冷的积雪和呼啸的松涛。它低头舔了舔嘴角残留的鹿血味道,又望了望山君消失的方向,最后将目光投向远方依旧隐约可见的、闪烁着星光的雪山轮廓。
这个夜晚,似乎不再像以往那般,只有刺骨的寒冷和无边的恐惧。
那岩石上残留的雄虎气息,那回荡在耳边的威严咆哮,以及那个挡在它与危险之间的宽阔背影……像一点点微弱的炭火,投注在它冰封已久的心湖深处。
它缓缓走回自己的浅坑,蜷缩起来。这一次,它的身体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样,因为极度的不安而无法放松。
松涛依旧在吟唱,但在这永恒的韵律中,似乎混入了一丝新的、微弱的节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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