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助站的日子,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中缓缓流淌。山君的冷静干预,如同在虎哥和虎妹与世界之间设置了一道缓冲的屏障,让它们狂暴的恐惧和戒备,逐渐沉淀为一种更加深沉、却也更加可控的警惕。它们开始习惯那些穿着白大褂的“治疗者”定期的、心翼翼的接触,甚至当那名最常来的、眼神温和的年轻女兽医靠近时,虎妹偶尔会不再瑟缩,只是静静地、带着一丝残留的紧张看着它操作。
然而,这一似乎又与往常不同。
清晨的阳光尚未完全驱散空气中的凉意,救助站内部便响起了一阵比平日更显匆忙,却又刻意压低的脚步声和交谈声。一种混合着期待与严谨的特殊氛围在空气中弥漫。山君敏锐地察觉到,今要来的访客,似乎身份非同一般。
虎哥也感受到了异常,它没有像上次那样立刻进入攻击状态,而是烦躁地在隔间里转了两圈,最终选择了一个能清晰看到入口的位置趴下,耳朵高高竖起,如同一台精密的雷达,捕捉着一切细微的声响。虎妹则依旧遵循着趋利避害的本能,将自己藏在隔间最内侧的阴影里,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
山君依旧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趴卧在干燥的稻草上,但内心的警觉已提到最高。它预感到,这次的“接触”,可能会不同。
沉重的铁门滑开的声音响起。在站长的陪同下,几个人影走了进来。为首的,是一位穿着利落野外工作服、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它身姿挺拔,步履沉稳,利落的短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
那双眼眸,清澈、专注,带着长期观察自然所沉淀下的沉静力量,以及一种近乎本能的对生命的尊重与好奇。他的目光扫过虎哥的隔间,在虎哥强装镇定却难掩紧张的身上停留片刻,带着专业的评估,然后掠过蜷缩在角落的虎妹,最后,落在了看似最为平静的山君身上。
就在它的目光与山君对视的瞬间——
时间,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轻轻地、微妙地拨动了一下。
山君的心脏,毫无征兆地、剧烈地悸动了一瞬!
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熟悉感,如同深水炸弹般,在它意识的最底层轰然炸开,激起无声的巨浪!
这双眼睛……
这专注的、带着温柔与坚韧的、仿佛能穿透皮毛直视灵魂的眼神……
在哪里见过?
不,不可能。它今生作为老虎,从未见过这个人类。
可是,那股萦绕在它周身的气息,那眼神中某种难以捕捉的特质……为何会让它冰封的心湖泛起如此剧烈的涟漪?一种混杂着遥远怀念、巨大悲伤和一丝微弱暖意的复杂情绪,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几乎要冲破它一直以来维持的冷静外壳。
是……前世吗?
是那个孩子吗?那个温柔,善良的远。
不,不是。容貌完全不同,年龄也对不上。而且感觉……也不完全一样。远的眼神是纯粹的、毫无保留的温暖与依赖,如同春日阳光。而这个饶眼神,除了温暖,更多了一种历经世事后的沉淀、一种专业的距离感,以及一种……仿佛背负着某种故事的坚韧。
那会是……谁?
它死死地盯着那个人,试图从他那沉静的面容和专注的眼神中,找出更多线索。它的目光太过专注,太过……不像一只野兽应有的审视。
而站在栅栏外的陈远——是的,这位年轻的动物专家,正是第二卷中那个与“嘟嘟”山君的前世相依为命、最终走出阴影、投身动物保护事业的陈远——也在与这只异常沉稳的幼虎对视的瞬间,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击。
这只幼虎……好特别。
其它两只幼虎,一只紧张戒备,一只恐惧畏缩,都是野生动物在陌生环境下的正常反应。而眼前这一只,它只是静静地趴在那里,琥珀色的眼眸深邃得像两潭古井,没有丝毫慌乱,只有一种近乎人类的、沉静的观察与……思索?
更让他心头莫名一颤的是,在与它目光相接的刹那,他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一丝……极其遥远的、熟悉的影子。
那是什么?
是它眼中那份超乎年龄的沉稳,让他想起了曾经在某只坚韧的猫身上感受到的东西?还是它那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眼神,勾起了他内心深处某个被心翼翼珍藏起来的、关于无声陪伴与离别的角落?
一种莫名的酸楚与温暖交织的情绪,毫无预兆地漫上他的心头。他甚至下意识地微微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手,仿佛想要抓住那一闪而逝的、虚无缥缈的感觉。
“陈博士?”旁边的站长注意到它的失神,低声提醒。
远猛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迅速收敛了情绪,重新戴上专业的面具,但目光却无法从山君身上彻底移开。他深吸一口气,用尽量平稳的语气对站长:“这只……看起来很不一样。它的状态,比另外两只稳定很多。”
“是的,”站长点头,语气中也带着一丝不可思议,“我们观察了很久,它非常……聪明,甚至可以,通人性。上次有陌生访客来,另外那只雄性几乎要暴走,是它出声制止的。”
“哦?”乐乐眼中闪过一丝更浓的讶异和兴趣。它再次看向山君,眼神中的探究更深了。
山君听着它们用它听不懂的语言交谈,但它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个被称为“陈博士”的人,对它的关注远超其他人。他那专注的目光,仿佛带着温度,穿透了冰冷的栅栏,轻轻拂过它的皮毛,试图解读它灵魂深处的秘密。
它强迫自己压下心中那荒谬而汹涌的熟悉感,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它不能表现出异常,不能引起过多的注意。在这个完全由人类掌控的环境里,任何超乎寻常的行为都可能带来未知的风险。
但它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看他。
每一次他与工作人员交谈时侧脸的弧度,每一次他记录时微蹙的眉头,每一次他看向虎妹伤口时眼中流露出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都像一块块拼图,在它脑海中与某个模糊而温暖的印象缓慢重叠。
不是远……但一定有什么联系……一种跨越了时空和物种界限的、微弱却坚韧的联系……
远在站长的陪同下,开始更仔细地观察三只幼虎的状况,特别是虎妹的伤口恢复情况。他询问得很详细,记录得很认真。当它靠近虎妹的隔间时,山君不由自主地微微绷紧了身体,目光紧紧跟随着它。
虎妹依旧害怕,发出细弱的呜咽。
远没有靠得太近,他停在安全距离外,蹲下身,让自己的高度尽量与虎妹齐平。他没有发出夸张的安抚声,只是用那双沉静的眼睛温和地看着虎妹,然后用极其缓慢的动作,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的、不会反光的橡胶玩具,轻轻滚到了隔间里,距离虎妹不远的地方。
那是一个简单的、不会发出刺耳声音的玩具。
虎妹警惕地看着那个陌生的物体,又看看远,呜咽声渐渐了。
山君看着这一幕,心中那奇异的感觉再次翻涌。这种细腻的、尊重对方恐惧的接触方式……
就在这时,远似乎完成了对虎妹的评估,他站起身,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山君。
四目再次相对。
这一次,山君没有再刻意维持完全的平静。它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眸深处,那强行压抑的波澜,似乎泄露了一丝丝出来——那里面有关切对虎妹,有探究对它,还有一丝连它自己都未曾完全理解的、如同迷失幼崽寻找归途般的……茫然。
远清晰地捕捉到了这一丝变化。
他的心,再次被那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击郑这一次,更加清晰。不是同情,不是专业性的好奇,而是一种……仿佛跨越了某种巨大鸿沟的、灵魂层面的轻微震颤。
这只老虎……它到底……
他站在那里,忘记了移动,忘记了周围还有其它人和事,只是怔怔地回望着栅栏内那只同样凝视着它的幼虎。
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丝线在轻轻颤动,连接着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两个本该毫无交集的灵魂。
一段被遗忘的过往,一份深埋的情感,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时空,以一个意想不到的形态,发出了微弱却执着的共鸣。
尽管他们彼此都无法理解这共鸣的源头,但那瞬间的交汇,已足以在各自的心湖中,投下一颗注定会漾开涟漪的石子。
远最终什么也没,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山君一眼,仿佛要将这个眼神烙印在记忆深处,然后才随着站长转身离开。
铁门缓缓合拢。
山君依旧望着它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那双熟悉的眼眸……
它好像,在哪里,遗失过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
而刚才,它似乎……触摸到了它的一丝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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