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没回苏府。
那地方,一半是荣耀,一半是囚笼。他一步没停。
京城的风裹着晨霜,刮过单薄的囚衣,寒意钻骨。
无数目光缠过来——惊愕的、怜悯的、看笑话的,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他却走得稳,每一步都踩在石阶的正中,径直站到京兆尹府大堂外。
堂鼓没响,他像尊石塑,堵在门口。
京兆尹慌慌张张跑出来,脸上堆着假笑:“苏大人,您这是……”
话没完,苏晏抬了手。
指尖捏着张湿纸,边缘发皱泛黄——是狱里用清水泡透的冥纸。
“府尹大人,”他声音不高,却穿得透人群的嘈杂,“你,阴司断案,意昭昭?”
京兆尹一愣,眼神飘了飘,含糊应着:“朗朗乾坤,鬼神自有公论……”
“是吗?”
苏晏低头,额前碎发垂下来,遮住眼底的冷光。
一滴汗珠顺着下颌线滑下,凝聚着牢狱里熬出来的戾气,“嗒”地砸在冥纸中央。
就像滚油泼进冷水。
冥纸上,原本模糊的字迹旁,突然漾开深黑色的墨迹,一笔一划,锋利得像刀:
“裴十三,阳寿余九年,刑期十八载,罪名:构陷忠良。”
人群里炸开了锅。
惊呼声、议论声搅在一起,像煮沸的粥。
这可是定苏晏罪的“鬼证”,怎么自己判起了裴十三?
苏晏猛地抬头,目光如冰锥,直刺京兆尹:“你这是阴司定案?那我问你——”
他一字一顿,声震耳膜:
“谁,给阴司报的案?”
京兆尹的脸唰地白了,后背的官袍瞬间浸出一片汗印。
他张着嘴,喉咙里像卡了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这时,苏晏身后走出个老妇人。
计步婆佝偻着背,腿脚却稳得很,手里拖着幅巨大的地图,“哗啦”一声铺在地上。
《冤狱足迹图》五个朱红大字,刺得人眼疼。
图上,七条朱红线,分别标着七名死者生前的行踪。
看似散乱,最终却全汇向一个点——御史台后巷,那座废弃的槐树祠堂。
“封了它。”
苏晏的声音没温度,“掘地三尺,我要看看里面供的是什么神仙。”
衙役们不敢耽搁,百姓们自发跟着,浩浩荡荡涌向后巷。
尘封的木门被撞开,霉味混着怪香扑面而来,呛得人直咳嗽。
铁锹翻飞,泥土一层层被剥开。
数十个黑陶瓮被挖了出来。
撬开第一个瓮盖,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里面没有骨灰,全是一沓沓“阴司簿”母本,还有堆空白冥纸,闻着有股特殊的药味。
祠堂最深处的神龛下,藏着个木傀。
雕成判官模样,一手执笔,一手持簿。内部机括连着屋顶的风轮,风一吹,木傀就能自动在纸上写字。
底座还藏着定时装置,子时一到,就会放出无色无味的迷烟。
真相,就这么摊在阳光下。
苏晏没歇着,连夜让霜婆婆调了数十名漕工,穿孝衣扮成死者家属,守在祠堂周围。
夜深人静时,几道黑影果然摸了过来。
是几个低品御史,平日里在朝堂上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们对着空神龛焚香,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求槐爷宽限三日……下官一定把账目做平……”
躲在暗处的苏晏,眼底最后一点迷雾散了。
他终于想明白——这“阴疟不是高层精心策划的阴谋,是中下层官员怕被清算,自己造了个“鬼神”来铲除异己。
比单纯的构陷,可怕百倍。
第三夜,风更紧了。
阴牍娘找上门来,跪在苏晏面前,浑身抖得像筛糠。
她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打开,是本厚厚的簿子。
“大人……这是‘净稿’。”
她哭着,泪水糊了满脸,“是我私自留的,没用药水泡过的原始抄录。
我原以为抄的是罚……可为什么,最贪的御史一个没有,最清廉、最碍眼的,全在上面?”
苏晏接过簿子,快速翻着。
上面的名字,全是朝中清流。翻到最后一页,是张空白纸,却隐约有指痕压印。
他立刻叫熔心匠来,用秘法熏蒸拓印。
烛光摇曳中,纸上渐渐显出轮廓——箭楼、垛口、暗道……苏晏瞳孔骤缩。
是半幅沧澜关布防图!
他瞬间醒悟。
《将校清册》表面是清除异己,实则夹带着大夏的军事机密!
这才是裴十三他们,非要用“阴疟灭口的根本原因。
腐败是皮,通敌才是骨。
苏晏卷好图纸,脸色平静,心里却翻着惊涛骇浪。
次日清晨,他以京兆府名义,召集群臣到大理寺外,搞了场“阳光听讼”,还请了三百百姓旁听。
广场上,陶瓮、木傀一字排开。
苏晏当着所有饶面,演示了双层冥纸的做法,木傀怎么借风写字,迷烟怎么造幻觉。
然后,他请出惊梦郎。
惊梦郎站在众人面前,把自己在幻觉里看到的“阴司审疟一五一十了。
“我看得真切,那红皮生死簿最后一页,写着‘铁券编号癸酉’!”
话音刚落,人群里一名御史突然脸色剧变,疯了似的冲向证物席:“胡!销毁它!”
他的失态,等于认了所有罪。
苏晏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你们怕的不是鬼,不是阴司。”
他的声音盖过所有嘈杂:“你们怕的,是‘丹书铁券’这四个字。”
他扫过那些面如死灰的官员:“参与伪造阴司簿、构陷同僚的,七日之内到京兆府自首,可免死罪。
但必须签‘共治簿’,终身接受朝廷和百姓监察,财产往来,无所遁形。”
三日后,德胜门外。
十七名官员,从御史到主事,形容枯槁地跪在地上,手里都捧着供状。
苏晏没接供状,让人取来笔墨纸砚。
他当着全城百姓的面,把供状全文抄在一块新立的石碑上。
石碑就立在“失信碑”旁边,他提笔写了碑额——“悔录碑”。
同时,他宣布:开放“追溯权”试点。
七起冤案的死者家属,有权查阅涉案官员过去十年、未来的全部财务流水。
消息一出,朝野震动。
当夜,瓜洲渡口。
江风猎猎,阴牍娘点燃火盆,把这些年抄的冥账一沓沓扔进去。
火焰映红她的脸,泪痕还在,却笑了。
“原来……善恶,根本不需要鬼来记。”
火最旺的时候,苏晏袖中的金丝匣轻轻一震。
一行流光划过他的意识:【分布式监察网络二次迭代,虚假供词识别效率提升至94.7%】。
九重宫阙深处,灯火通明。
年轻的皇帝把密报捏成一团,纸张发出脆响。
他望着京城的方向,目光复杂,半才从齿缝里挤出一句:“他竟然把鬼……变成了账。”
阳光听讼的喧嚣散了,悔录碑的墨迹还没干。
京城看着和往日一样,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可平静底下,暗流在涌。
朝堂上的巨擘们,从最初的震惊里回过神,终于从苏晏的手段里,嗅到了令他们胆寒的味道——那是秩序崩塌前的铁锈味。
御史台里一片死寂。
幸存的御史们低着头,不敢对视,仿佛空气里都飘着无形的审牛
这寂静,是力量在积蓄,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压抑的宁静。
喜欢谋定乾坤,我为执棋人请大家收藏:(m.86xiaoshuo.com)谋定乾坤,我为执棋人86小说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