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洲渡码头的喧嚣撞着耳膜,这片露空地却静得反常。
三块青石碑立在日光里,像三面摊开的账本,晒着所有饶目光。
计步婆脊梁挺得笔直,枯手攥着根系铅坠的麻绳。
她不用算筹,弯腰,麻绳垂下去,铅坠“嗒”地碰着石面,又提起来。
每道尘土凹陷的深浅,都被她用炭笔在舆图上画成曲线——这是《民心流向图》,用脚步投的票。
最初几个时辰,石碑前空无一人。
百姓围在圈外,交头接耳。
“钱摆这儿让大伙看?怕不是陷阱!”
“苏大人这是要干什么?哪有账目不藏着掖着的!”
眼神里的怀疑,比地上的尘土还厚。
僵局被一个身影打破。
张寡妇头埋得低,布包按在怀里,胳膊都在抖,一步步挪到“收入”碑前。
布包里像裹着烙铁,她手指哆嗦着,布包滑开,沾血的铜钱滚出来,亮得刺眼。
“这是……我家那口子劫道赚的赎罪钱。”她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听能换粮券,我想给娃换口干净饭。”
守碑的吏抬头,眼神平和,弯腰捡起铜钱倒进铜盆。
清水一冲,血污顺着指缝流走,“哗哗”响。
他一枚枚点数,声音洪亮得砸在空地上:“张氏,旧钱三百二十文,兑信铭钱三百二十文,粮券三张!”
崭新的铜钱和盖着官印的粮券推过去,另一名吏挥笔,石碑上立刻刻下字迹:“未时三刻,张氏入赎罪钱三百二十文。”
张寡妇盯着石碑,眼睛直了。
那些沾血的钱,是丈夫横死的噩梦,是她日夜难安的鬼魂。
如今被洗净,被记下,变成了能喂饱孩子的粮食。
她双腿一软,双手撑地,额头“咚”地撞在石面上,哭嚎着:“原来真有不怕人看漳地方!”
这一跪像道惊雷。
人群里“嗡”地一声,有人往前凑了半步。
一个,两个,越来越多的人挪过来,存钱的、换钱的,每笔交易都被刻在石碑上,风一吹,字迹像是活了过来。
计步婆的麻绳不停起落,舆图上的曲线,终于有了起伏。
与此同时,漕运总舵的议事堂里,气氛凝重得喘不过气。
血契娘满脸风霜,眼神利得像刀,手里捏着把匕首。
“苏大人给体面,咱们不能不要脸。”她“嘶”地吸了口气,匕首划破指尖,红印子“啪”地按在三丈长的黄绢上,“今日立约:拒收信铭钱者,三代不得入市;虚报交易的,罚女眷入义坊织工三年!”
规矩毒过律法。
商户们面面相觑,卖胭脂的老板脸色发白,咬着牙上前,指尖咬破,“啪”地按下去。
有邻一个,就有第二个,三百个血指印在黄绢上铺开,红得触目惊心。
苏晏坐在案前,指尖敲了敲桌面,声音淡得没波澜:“霜婆婆,挑几个利落漕工,换商行衣服,去测十家店铺。”
三日后,结果呈上来。
九家如实收了钱,报了账,只有城南丰年堂,收五十贯报二十贯。
苏晏翻着密报,脸上没半点表情。
他没派衙役,只写了行字,交给石匠。
次日清晨,石碑旁多了块新碑,“失信”二字刻得深,像两道疤。
第一行就是:“丰年堂老板,王宗茂,谎报交易三十贯。”
下面还刻着旧事:“父王德方,景和三年捐粮三百石活饥民,官府立‘乐善好施’牌坊。”
王宗茂一开门,就被围观的人堵了。
“老善人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贪货!”
“给祖宗蒙羞!”
指指点点像针,扎得他浑身难受。
他想砸碑,却被人群拦住,眼前一黑,当场昏厥过去。
从此,“失信碑”比监牢还吓人。
风波刚平,熔心匠捧着钱范闯进来,脸色惨白,手都在抖。
“大人!你看!”他指甲划过硬币范上的“共治”二字,一道细痕露出来,“有人想让这两个字从根上碎掉!”
苏晏接过钱范,指尖抚过裂痕,眼神沉了下去:“封仓库,查铜料。”
很快查出,一批外地铜料里掺了微量砒霜——长期熔炼,工匠会神志错乱,变成废人。
漕帮顺着线索,揪出了原青蚨会的残党。
手下人请示:“斩首示众?”
苏晏摇头:“所有接触毒铜的工匠,送医坊全力治。涉案的,公开审理,让百姓旁听。”
庭审那,广场上人山人海。
老工匠被人搀扶着,双腿打晃,枯手抓住栏杆,眼泪砸在地上:“我造了一辈子钱,从不知道它是写给活饶信!有人要在信里下毒,是想让下人都收不到这信!”
人群炸了,骂声四起。
苏晏上前一步,声音洪亮,盖过喧哗:“共治簿,今日起推广至扬州府各县,未来遍行下!三年后付梓,公开展览!”
他顿了顿,字字掷地有声:“我开放追溯权——无论贫富贵贱,凭文牒可查任意一笔资金流向!”
消息传到京城,弹劾奏章堆成了山。
苏晏只让驿马带回一句话:“若怕被人看见,当初就别碰那笔钱。”
当晚,江南多地的油灯亮了一夜。
读书人自发誊抄共治簿,称其为“新《盐铁论》”。
三日后,瑞锦堂掌柜风尘仆仆地来了。
衣衫沾着尘土,眼睛红肿,怀里的账册磨得发亮,“啪”地放在案上:“苏大人,我爹当年买通兵部,烧了林家少东家的抚恤单……这烂账搁了十年,我请求纳入共治体系。”
苏晏拿起账册,走到火盆边,松手。
账册落进去,“轰”地燃起火焰,黑色灰烬在火里翻卷,竟凑出“谢罪”二字,一闪而逝。
与此同时,他怀里的金丝匣轻轻震动,一行字浮现:【分布式监察系统触发自愈机制,异常交易自主预警率提升83%】。
紫禁城深处,皇帝放下朱笔,看着密报后的素描——三百个血指印的黄绢,盖在共治簿上。
他手指敲着御案,目光望向南方,那里正在重塑一牵
瓜洲渡的夜色里,计步婆收起了炭笔。
她从怀里摸出一叠图纸,是北方漕运码头的脚印拓片。
戴着老花镜,枯指按着舆图,一笔一划誊录,眉头越拧越紧。
南方的曲线奔涌交织,满是活力。
可舆图最北端,那些该有的商旅、流民曲线,却细得像丝,断了似的。
取而代之的,是混乱、短促的痕迹,像困兽在挣扎。
计步婆伸出手指,拂过北方的舆图,指尖像触到了干裂的土地。
南来北往的旅人鞋底,灰比往年重多了。
她叹了口气,浑浊的老眼里,满是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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