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的瓜洲渡口,江风裹着水汽,往人骨头缝里钻。
岸边的招魂幡被吹得猎猎响,哗啦啦,像无数人在低声哭。
百名代表站在岸前,清一色素缟,漕工露着粗糙的手背,盐商敛了往日的油滑,渔民裤脚还沾着泥星子,一个个神情肃穆,大气不敢喘。
江面上,那口琉璃棺在晨光里泛着冷光,七彩折射晃得人眼酸,却没人觉得好看,只一股子悲怆堵在胸口,压得人喘不过气。
白发老漕工捧着誓骨拓片,手抖得厉害。
他深吸一口气,嘶哑的声音破开江风:“血战七日,孤城不倒,反被诬叛,满门蒙冤——”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数千百姓心上。
压抑的哭声突然炸了锅,跟江潮似的,一下子淹没了整个渡口。
有人跪倒在地,攥着衣角捶胸顿足;有人对着江面磕头痛哭,喊着六十年前那些被忘在脑后的名字;
还有老人扶着石碑,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淌,嘴里喃喃着“冤啊,太冤了”。
苏晏站在这片悲伤里,像块没动的礁石。
他缓步上前,在临时搭的石碑前站定。石碑上,誓骨拓片的摹本黑森森的,刺得人眼疼。
他抬手,从怀里取出那本厚重的《盐霜账本》,“啪”地一声放在拓片旁。
霜白封皮对着森然墨迹,像一桩跨了六十年的血色盟约。
他没高声喊,声音却清清爽爽传到每个角落:“这两样,一样是忠魂的誓言,一样是奸佞的罪证。
从今起,归‘河魂共治会’管。咱大周子民,谁想查真相,都能来瞧。”
话音刚落,他转头看向身后的灰袍客,语速快得像打鼓:“连夜刻三百份,誓骨拓片和账本关键页,一张都不能少。
让漕帮的兄弟扮成香客、药商、游学士子,水路官道一起送,南北都要到。记住,书院、军镇、御史台分支,必须送到!”
这一手,是把藏着的火星,撒成了漫火种。
他要的不是一场地方性的平反,是要撼动国本的质询。
当夜,京城深宫里。
水梦儿在床上翻来覆去,眉头拧得死紧。
她梦见紫禁城地底,黑水流得粘稠,带着腐烂的味儿,漫过汉白玉台阶,一步步淹了太和殿的龙椅。
水里浮着无数没脸的宦官,举着火把,面无表情地往地下石室走,把一卷卷盖着玉玺的卷轴往火里扔。
火焰烧得旺,卷轴成了灰,上面的字却扭着往上飘,死活不肯散。
“火在下面烧,字不肯走……”
她猛地惊醒,冷汗把寝衣浸得透湿,后背凉飕飕的。
她抓起桌上的炭笔,连灯都没顾上拨亮,就在宣纸上疯狂画起来。
一炷香的功夫,一张地下建筑布局图跃然纸上。
通风井、废弃排水渠,标得清清楚楚。
正是礼部档案库的地下夹层——当年冯家改盟约的地方。
苏晏拿着图,眼神凝了许久。
他立刻叫来了老陈,把图和工部旧图纸叠在一起比对。
老陈的老花镜滑到鼻尖,手指点着图纸,惊得合不拢嘴:“真有这夹层!入口是祭大典的临时排水道,钥匙得礼部尚书贴身带,几十年前宫廷动乱,早丢了!”
苏晏摩挲着图纸上的红点,嘴角勾出一抹冷笑:“钥匙不在人手,在人心。”
这话像句谶语。
冯十三姨被软禁在永宁坊别院,消息却没断。
她对着从跟到大的侍女,嘴唇动了动,只了三个字:“焚典阁。”
第二凌晨,还没亮,礼部典籍司方向就冒起了浓烟,冲而上。
火被扑灭后,值守官员魂不守舍地报给宗人府:“库房年久失修,老鼠啃了油灯,意外失火!”
苏晏早料到了。
冯十三姨要烧的不是普通档案,是那把“人心之匙”。
火情传开前一个时辰,凿儿带着一队工匠,扮成修缮队,缩在典籍司外墙的阴影里。
火光一冒,他们跟壁虎似的攀上高墙,精准找到了通风井。
绳索一垂,几个人滑了进去,浓烟呛得他们直咳嗽,却没停手。
火舌还没舔到核心区域,就硬生生抢出了两只沉樟木箱。
当夜,苏晏的密室里灯火通明。
灰袍客们心翼翼地整理着焦黑的卷宗,手指都被熏得发黑。
一本烧了半的残册里,一行字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启七年四月,陛下密诏靖国公林氏一部固守沧澜关东隘,不得后撤,以作死饵;
另遣西岭伏兵,由……策应,待敌军主力围困东隘时,合围聚歼。然,伏兵未发。”
烧毁的名字处,隐约能看见个“徐”字的偏旁。
苏晏的心猛地一沉,手指攥紧残册,指节发白。
他立刻翻起另一本官员履历,两下一对,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当年该当奇兵、却没出现的伏兵统领,竟是当今内阁首辅徐廷章的父亲——上一代承恩侯!
战后追责,徐老侯爷只被轻罚削爵,闭门思过。
世人都以为是皇帝念旧情,法外开恩。
苏晏这才醒悟。
真正的掩盖,不是从冯十三姨的私心开始,是从皇权本身!
启皇帝需要一个“背叛的忠臣”,一个万夫所指的叛国贼,来掩盖自己把忠良当弃子的密诏,掩盖指挥失当、伏兵计划失败的丑闻!
冯家是替罪的屠夫,徐家才是那个被轻轻放过的“失信者”。
他把残册用油布层层裹紧,封进蜡丸,提笔写了封信,只有一句话:“若再烧一次,我就让全下都知道,是谁没去接那支该死的援军。”
信和蜡丸一起,送进了徐府。
三日后,京城下起了连绵细雨,湿冷的雨丝粘在人身上,不出的难受。
各大坊市的墙上,一夜之间贴满了榜文。
标题就八个字:“密诏未发,援兵何在?”
下面配着幅图——沧澜关地形和兵力推演简图。
水梦儿凭梦境画出,灰袍客们又完善了细节。
图上,红色旗代表的林家军,被三倍敌军困在东隘;西岭方向,黑色旗代表的援军,孤零零停着,一动没动。
这幅图的冲击力,比千言万语都狠。
街头巷尾炸了锅。
茶肆里,书先生拍着桌子站起来,悲声唱道:“忠门血,帝王棋,一步错,万骨啼!”
听客们拍着桌子附和,有的骂,有的哭,乱成一团。
同样的雨夜,永宁坊别院里。
冯十三姨独坐灯前,往日里凌厉的眼神,此刻只剩无尽疲惫,眼窝陷得更深了。
她望着墙上那面“守碑司令”金漆令牌,望了很久。
那是冯家的荣耀,也是捆了她一辈子的枷锁。
不知过了多久,她颤巍巍站起身,伸手取下令牌。
指尖摩挲着上面的纹路,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
她把令牌轻轻放进案头的空匣子里,“咔哒”一声合上盖子。
窗外的雨越下越密,敲着屋檐,滴滴答答,像有人在遥远的地方念着:“林字旗,倒而不降……”
冯十三姨闭上眼睛,浑浊的泪水顺着皱纹滑落,滴在衣襟上,洇开一片湿痕。
别院里的喧嚣骚动,好像都被这滴泪、这场雨压了下去。
表面上恢复了平静,只有湿冷的空气,悄悄侵蚀着老宅的每一个角落。
冷灶房的外墙上,雨水泡透了砖石,悄然绽开几条新的裂痕,像一道道无声的控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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