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外港的暗巷深处,腥咸的水汽混着烂鱼烂虾的臭味,呛得人难受。
苏晏靠着湿冷的墙,慢慢坐起身。
后颈还在刺痛——提醒他,昨晚离船时被人追,不是做梦。
他迅速摸了摸身上。
还好,那只不起眼的金丝匣还在,贴身藏着。
指尖碰到,匣身微凉,里面的机括还在无声地转。
他闭上眼,想沉入匣中,回放昨晚被跟踪时周围的情绪波动,好确认是谁在追他。
可预想的画面没出现。
取而代之的,是一段完全陌生的碎片——像从时空裂缝里硬拽出来的。
画面很暗,像在某个漕运粮仓里。
一个瘦得皮包骨的少年,戴着沉重木枷,直挺挺跪在一堆麻袋前。
他眼里烧着不该是这个年纪有的火,哑着嗓子嘶喊:“我记下了!你们吞的每一粒米,刮的每一文钱,我一笔一笔都记下了!”
话没完,两个凶神恶煞的监工就粗暴地把他拖起来,像拖死狗一样,拽向阴森的地窖口。
苏晏猛地睁眼,冷汗瞬间湿了后背。
这不是他录的任何记忆,也不是昨晚追踪者的情绪。
这是【共感织网】自己抓到的“历史情绪残留”——
这片土地,这个港口,因为那少年临死前极致的恨和执念,竟把他的记忆烙在了空气里。
苏晏第一次这么真切地意识到:《盐霜账本》早就不只是纸上的东西了。
它化成了无数这样的执念,活在扬波的河水里,活在船板的木纹间,甚至活在每个跟漕运有关的活人、死魂的呼吸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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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住的破庙时,才刚亮。
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清晨的静。
水梦儿从草堆上惊坐起来,眼睛瞪得大大的,满是恐惧。
“河底……河底有字在爬……”
她语无伦次,手在空中乱比划,“黑的,扭来扭去,像虫子在啃骨头!”
苏晏一步上前,握住她冰凉的手,用平稳的声音安抚她。
等她情绪稍稳,他拿来炭笔和黄纸,让她把梦见的“字”画下来。
水梦儿手还在抖,在纸上描出一组歪歪扭扭、几乎认不出的数字,旁边还有个模糊的地名。
苏晏接过黄纸,转身在角落里翻出一卷积灰的旧档——是他从京城带来的,运河沿线历年漕运记录的备份。
他点亮油灯,借着昏黄的光,把纸上那些鬼画符和档案上的字一行行比对。
一炷香后,苏晏的呼吸停了。
水梦儿画出的扭曲数字和地名,竟和旧档里“启七年”一批“赈灾米”的记录对上了!
档案上清清楚楚写着,这批米运去了河南某个受灾县,标着“已放”。
可苏晏按数字推出来的流向,却指向江南一个富庶的州府——那儿根本没灾。
这批救命粮,凭空消失了。
更让他心头发紧的是:“启七年”这个时间点,正和他之前整理金丝匣数据时,发现的十三个“静默期”节点之一,完全重合。
所谓静默期,就是金丝匣在运河上感觉不到任何强烈情绪波动的空白时段——好像那段时间的河水是“死”的。
一个惊饶推论在他脑子里成型:霜婆婆这次堵运河,不单是为了断粮道要挟朝廷。
她是在用这种极端方式,“复刻”过去几十年里,每一次贪腐发生时的河道状态!
每一处被截的支流,每一艘被拦的漕船,都对应着一笔被吞掉的血账。
她不是在写新罪证。
她是在逼整个大周朝廷睁眼看看,那些被“吃空”的年份,那些“沉默”的河水下面,埋了多少像那戴枷少年一样的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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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晏正陷在这巨大的震撼里,破庙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盐舌郎闪身进来。
他这张饱经风霜的脸,第一次露出郑重的神情。
他没多话,径直走到苏晏面前,摊开手心——里面是片被水泡得发胀的薄竹片。
“昨儿涨潮后,我从一艘官家游船的锚链缝里刮下来的。”盐舌郎声音压得很低,“你闻闻。”
苏晏接过竹片,凑到鼻尖。
除了陈年木头泡水的霉味,还有一丝极微弱、却异常熟悉的香气。
他瞳孔一缩——是龙涎香灰。
这种顶级龙涎香烧完留下的香灰,气味独特,留香极久。
寻常富贵人家根本用不起,只有宫里,尤其是御膳房这种需要除味的地方,才会大量用。
一个被忽略的细节,瞬间连起来了。
启七年……赈灾米……龙涎香灰……
“老陈!”苏晏头也不回地喝道。
一直守在庙外的老车夫立刻应声进来。
“用桃枝灰加密,传信给瑶光。”
苏晏语速极快,不带感情,“查‘启七年冬,御膳房烧毁过期账册’这件事。我要知道具体哪,烧了多少,经手人是谁!”
布置完,苏晏转向一直沉默的漂尸匠,低声:“帮我办件事。悄悄打一具浮棺,要轻,要看着跟河上那些无主孤坟的棺材一样。
但里面给我掏空,暗藏一个微型共鸣腔——结构图我待会儿画给你。我要它能接收、放大特定频率的水波震动。”
漂尸匠点点头。
苏晏心里有数了:霜婆婆能用河水复刻罪证,他就能用河水,造一个自己的“活体监听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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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月牙坞,七大舵主的秘密集会又开了。
和上次剑拔弩张不同,今晚的气氛诡异得像坟场。
霜婆婆独自坐在高台上。
那本引得满城风雨的《盐霜账本》早化成灰了。可她那双浑浊的老眼,却亮得吓人。
“嘉和九年三月,浙东巡按孙德海,于瓜洲私会转运使,收盐引好处银八千两,换漕票三百张,致使官盐入私,私盐充税,沿线饿死盐工七十三人。”
她每念一句,声音不大,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
话音刚落,台下七大舵主里,一个胖大汉子就脸色惨白,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在地,浑身抖得像筛糠。
苏晏像片影子,悄无声息地伏在会堂的横梁上。
他手里的金丝匣正对着霜婆婆,同步记录她每句话的声纹波动。
匣子的共感反馈清楚地显示:霜婆婆每背一条罪状,她那只紧抓扶手、枯枝般的手掌心,就会有一粒几乎看不见的盐晶剥落,化成粉末。
她的生命力,正跟着这些被唤醒的罪证,一起流走。
苏晏猛然明白了。
这不是控诉。这是一场“赎契”!
霜婆婆的哥哥,当年就是这运河贪腐网里的一环。
她现在做的一切,不只是为了报仇,更是用自己的命当抵押,替她那死去的哥哥,还清欠这滔滔运河的最后一笔血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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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会不欢而散。
等人都走了,苏晏悄悄潜回江边,把那具新打的“活体监听棺”放进水里。
特制的浮棺顺着水流,悄无声息地漂向黑暗的江心。
苏晏闭上眼,把心神和金丝匣连上,远程感知浮棺的动向。
顺流漂出十里,就在浮棺快要经过一处废弃的旧漕渠河口时,金丝匣突然传回一阵奇异的共感反馈——
整段河道的底层水流,出现了极有规律的微弱震颤。
一下,两下,三下……长短不一,间隔有序,像有人在水下用铁锤敲着什么,通过水波传递某种古老的密码。
金丝匣高速运转,把这无声的敲击解析了七遍之后,一行冰冷的字在苏晏意识里浮现:
【信号源来自旧漕渠第七闸口水下残基,疑似长年人工凿击形成。】
几乎同时,破庙里的水梦儿在睡梦中猛地翻了个身,呓语般地:“地下……地下也有人在写字……他们,账本……不该只归一个人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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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晏站在冰冷的江风里,豁然睁眼,盯着远处被月光照得粼粼发光的江面。
心里某个角落,警铃轻轻响了。
他原以为棋盘上只有他和霜婆婆两个棋手。
现在才发现,早在他入局之前,甚至早在霜婆婆决心报仇之前,就已经有另一个更隐秘的存在,在这运河的水底,埋下了一个“记漳鬼”。
霜婆婆的堵河,像块巨石砸进看似平静的湖面,激起的何止是朝堂的惊涛骇浪?
这被硬生生切断的黄金水道,打乱了扬州城成千上万饶生计。
旧的秩序碎了,新的欲望在暗处冒头。
码头上,那些靠河吃饭的船工和脚夫断了活路,怨气一比一重。
城里的酒楼茶馆,关于河道几时能通、盐价米价会怎么变的争论,早取代了所有风花雪月。
一些胆子大的,已经开始私下串联,想在这片混乱里,找一条发财的险路。
新的风暴,正在这些最底层的喧嚣和躁动里,悄悄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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