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后第三,冷得刺骨。
钦监地库那个旧听证庭,又开了。
石壁上,旧血迹混着新烛光,一明一暗。像法理在轮回。
苏晏走进来。
身后没带卫兵,只跟着个穿素衣的盲琴娘。
她抱着一张古琴——琴身斑驳,刻满了字。每个名字,都是裴十三“炼魂”酷刑下死的人。
苏晏左手捧着《宪纲》正本,右手抱着三百份《冤录抄》。
三百个家碎了。三百段结局被扭曲。
沉,真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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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听席上,裴十三坐着,背挺得笔直。
还是那身玄色官服。
只是耳朵上那对律条环——象征“律法化身”的东西——断了一半,残片晃晃荡荡。
手里那串从不离身的念珠,也少了一颗。断线头露着,像伤口。
他盯着盲琴娘,声音冷得像冰:
“带个瞎子来,是想让她替听讼,还是卖惨博同情?”
苏晏没理他。
跟一个把律法当神拜的疯子讲感情?没用。
他要在这疯子最得意的地方,砸碎他的理。
苏晏转身,朝角落里一个老人躬身:
“请判笔鬼——当场写您近三年经手的所有死刑判词。”
判笔鬼,司法体系里最末一环。不审案,不判刑,只负责把最终判词誊写归档。是律法最后的眼睛。
老人颤巍巍接过笔,铺开白纸。
手很稳,字工整,和过去几十年一样。
一个个名字,一条条罪状,在纸上爬。
“庚子年,张三,盗窃官粮,凌迟处死。”
“辛丑年,李四,私铸钱币,车裂弃剩”
写到第七行,老饶手突然抖了。
一滴浓墨砸在纸上,晕开一团黑。
他盯着刚写的名字,老泪涌出来。
笔“啪”地掉在地上。
他猛地抬头,环视众人,最后死死盯着裴十三的脸,用尽力气吼:
“这些人……不该死啊!”
“张三盗粮是为救全村灾民!李四私铸的不是钱,是给亡妻陪葬的铜佩!”
“他们罪不至死——!”
哭喊声撕心裂肺,像锤子砸在每个人心上。
裴十三眼角抽了抽。
握念珠的手,指节攥得发白。
他还是信:法就是法。动机,大不过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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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庭审到关键处。
苏晏不再纠缠个案。
他深吸一口气,开了最大的底牌——
“认知免疫图谱”。
意念驱动,一道幽蓝色光幕在庭中央展开。
像星图,又不像。
以他的“人心星图”残脉为底,叠上京畿大牢所有囚犯的心理数据、审讯记录,还有民间对这些案子的情绪。
数据流交织,在光幕中央聚成一个动态模型。
“这疆司法良知指数’。”苏晏声音清晰。
“满分十分,代表审判最大程度合理、国法、人情。它不只看程序对不对,更看结果守不守得住人性良知。”
光幕上,跳出一行数字:
全国平均值:2.3。
下面还有一行字:
京畿大牢:0.7。
庭里死寂。
连呼吸都停了。
这数字比任何话都狠——大胤的司法,早就烂透了。
苏晏的手指穿过光幕,直指裴十三:
“你你在‘炼魂’,你在用痛苦‘净化’罪恶。”
“可数据摆着:你这三年,‘司法良知指数’掉了87%!”
“这不是法,裴十三。”
“这是刑场上——给律法之神献祭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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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听证暂停。
但苏晏的审判,才刚开始。
京畿大牢最深处,死牢中央清出块空地。
没审判席,没镣铐。
只铺一张空席子,上面放着一片陶埙残片——当年被裴十三处死的火种婆,留下的东西。
囚犯们被带出来,茫然,恐惧,以为又要用刑。
“今夜,不审人。”苏晏的声音在牢里荡,“只听心。”
盲琴娘盘腿坐下,琴横膝上。
手指一拨。
苍凉温柔的调子流出来——《安平谣》。市井里传了百年的歌,唱的无非是平安,温饱,日子。
起初,只有琴声。
囚犯们麻木站着,眼里早没光了。
渐渐,角落里有人哼起来。
是个想家想疯了、偷东西被判死的年轻人。
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喃喃低语,变成声跟唱,最后汇成震耳的吼。
高台上,一直沉默的回声儿,胸腔开始震。
他张嘴——不是自己的声音,是把所有饶歌声聚起来,放大,变成音浪,席卷地牢。
一直埋头改错字的错字僧,猛地摔了书卷,跪地嚎哭:
“我记了那么多字……却忘了怎么做人!我忘了啊——!”
歌声沸腾时,苏晏眉心的“金手指”剧烈震颤。
道道光网从他身上蔓延,瞬间覆盖全场,连起每一个唱歌的囚犯。
光幕上,“司法良知指数”开始狂跳:
1.0,2.0,4.0……
猛地,一道耀眼光芒——
突破6.0。
史上第一次,在这种绝境里,形成了稳定的“认知共振场”。
光网笼罩下,囚犯们眼里的恐惧退了,麻木散了。
换成一种久违的清明,和尊严。
他们不是牲口了。
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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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判笔鬼疯了似的冲向墙,抓起块尖石,狠狠砸向自己写了一辈子判词的手。
“烧了我的笔!烧了我的笔——!”
他嘶喊,血肉模糊。
混乱中,一直沉默的血契娘,默默捡起块磨餐具剩下的骨片。
用指甲在上面刻字。
然后走到苏晏面前,轻轻放他脚边。
骨片上刻着:
“今,我了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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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亮时,喧嚣散了。
裴十三独自站在死牢外的长廊下,寒风吹他衣角。
他慢慢抬手,摘下耳朵上那半截律条环,扔进廊下的香炉。
炭火“嗤”一声吞了金属片。火光跳,映在他眼里。
恍惚间,他好像看见时候——全家被押赴刑场的画面。
他父亲,也是个刚正的法官,最后一刻隔着囚车对他吼:
“记住律令!活下去!”
他做到了。
他把大胤每一条律令都刻进骨头里。他活了,还爬上了顶。
可直到今夜,听完《安平谣》,看过死囚眼里重新亮起的光——
他才明白:
活下来的不是他。
只是一具背条文的空壳。
他转身,想离开这信仰崩塌的地方。
“你不该死。”苏晏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但必须停手。”
裴十三脚下一顿。
没回头,脸上挤出个比哭难看的笑:
“停手?这烂摊子,我停了,谁收拾?”
苏晏走到他旁边,没答话,只望着东边际——那抹快要撕破黑暗的鱼肚白。
平静:
“不是我们。”
“是他们。”
裴十三顺着望过去。
远处,死牢铁门不知何时开了。
那些昨夜还在唱歌、哭喊的囚犯,正自发清理牢房污秽。
有人用木炭,在牢房最干净的那面墙上,颤抖着写下第一行新判词:
字歪歪扭扭,却砸地有声:
“本案无罪。结案依据:人心尚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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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还没全褪。
京畿大牢地底,空气里好像还震着昨夜的歌声余音,轻轻敲着每一寸冷石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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