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深处,明尘堂的地窖冷得像冰窖。香火气早就散尽了,只剩阴冷顺着石缝往里钻。
鼓眠儿蜷在角落,抱着一截不知是谁的枯骨。
面前的木鱼敲得断断续续,像快断气似的。
他把那点稀薄的感知沉进无形的“人心星图”里——那是他活命的根,也是京城无数人心念汇成的残脉。
忽然,他瘦的身子猛地一抖,瞳孔惊骇地缩成针尖。
星图上,京畿大牢的方向,一片死寂的灰斑正肉眼可见地扩大、凝固。
这不是他见过的信仰“光点”,是另一种东西——纯粹的、彻底的认知崩塌。
像有看不见的手,把活人脑子掏空,再用冰凉的墨汁填满。
他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嘶哑地哀鸣:“他们在……把人炼成字。”
苏晏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目光早已锁死那片不祥的灰斑。眼神平静,底下却暗流汹涌。
作为下棋的人,他比谁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这不再是观点的对抗,是对“人”这个存在的抹杀。
他的指尖在空中轻划灰斑边缘,动作轻得像摸易碎的瓷器。
就在这时,他顿住了。
在那片绝望的死灰里,他捕捉到了一丝微弱得快灭的红光,正以一种奇特的频率闪动。
那是用身体记忆在传递密语——痛苦、痉挛、每次心跳的停顿,都被编成了无声的讯号。
苏晏眼神一锐,转身从药架上取下一枚指甲盖大的蜡丸。
用指甲划开,里面是一撮黑色的“噬忆香”粉末和一截微型炭笔。
这香能在人死前烧尽最后的记忆,是他们为最坏情况准备的结局。
“派阿苦进去。”他的声音没有波澜,却不容置疑,“告诉他,找到发光的人。三不回来,我亲自去。”
午后的阳光本该暖和,但穿过死牢吱呀打开的铁门时,全滤成了惨淡的灰白色。
阿苦蜷在门边的角落,像团被扔掉的破布。
他双手指甲完全翻裂,露出底下模糊的血肉,嘴边凝结着暗褐色的干血痂。
看见苏晏,他只是费力地抬起头,用尽力气从怀里掏出半片被血浸透的草纸。
纸上,一行歪歪斜斜的字是用指甲蘸血写的:“每日抽签,背《宪纲》‘言论自由章’,错一字,鞭十下。”
苏晏接过那片还温热的草纸,指尖微颤。
他没看阿苦的伤,默默展开随身带的《宪纲》正本——那是大胤开国先贤亲手写来约束皇权、保障民权的根本大法。
他一字一句地比对,脸色一分分沉下去。
狱里教的版本,竟有十七处看似微却致命的篡改。
“民可议政”,这象征百姓参政权利的四个字,被悄悄换成了“民须守训”。
一字之差,从权利变成义务,从主人变成牲口。
“言无罪”,这言论自由的基石,更是被粗暴地删了“无罪”二字,只剩孤零零的“言”,像在嘲弄所有识字的人。
苏晏缓缓闭上眼睛,脑子里疯狂推演背后的逻辑。
这不是教化,是用最精妙的方式植入奴性,把反抗的念头掐死在萌芽前。
这不是执法,是以法律之名行诛心之实,把一部本该保护人民的宪法,打造成了最锋利的思想枷锁。
他们果然在“炼字”。用恐惧和痛苦当墨,拿饶神魂当纸,写一部独属于当权者的扭曲法典。
入夜,苏晏换上一身笔挺的御史官服——这是他众多身份里,唯一能光明正大走进刑部大牢的一个。
他拿着印信和那本《宪纲》正本,在两个面无表情的狱卒带领下,直入刑部深院。
廊下,一个身影早已等在那里。
裴十三,刑部最有名的酷吏,人称“活阎王”。
他耳垂上挂的银环,密密麻麻刻满了《大胤律疏》的条文;手里捻的一串念珠,每颗都因常年浸染囚犯的血而呈现诡异的暗红色。
“苏先生巡狱,合《刑部规章》第三章第七款。”
裴十三的声音平板得像念判词,没一丝情绪,“但大牢深处正进挟灵魂净化’,还请苏先生勿要惊扰。”
苏晏一言不发,走到他面前,把那本《宪纲》正本“啪”地摔在案上,书页因力道散开。
他抬起眼,直视裴十三:“你教他们的,是这个吗?”
裴十三的目光在那熟悉的字迹上扫过,古井般的瞳孔不易察觉地微缩了一下。
随即,一抹冷笑浮上嘴角:“苏先生,真伪不在文本,在执校
没有恐惧的法律,和纵容放火有什么区别?律法的真意,就是要让所有人心存敬畏。”
三更,死牢最深处,烛火昏黄,把一道道影子拉得像鬼。
墙上一个巨大的“律刑轮”木盘缓缓转动,上面刻着每个囚犯的编号。
指针颤巍巍地停在了角落一个白发老囚身上。
两个狱卒立刻上前,把他拖到中间。
“背。”裴十三的声音在空旷的牢房里回荡。
老囚浑身发抖,用沙哑的嗓子背着篡改过的条文。
当他背到“言者慎斜时,旁边牢房一个桨错字僧”的囚犯突然疯了似的平栅栏上,用尽力气嘶吼:“不对!错!原文是‘言者无惧’!无惧!”
话没完,一道凌厉的鞭影呼啸而至,重重抽在错字僧背上。
接着是第二鞭、第三鞭……整整二十鞭落下,错字僧的脊背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人软软地瘫了下去。
整个死牢死一般寂静,只剩错字僧微弱的喘息。
一直站在高台阴影里的苏晏,忽然迈出一步,朗声开口。
他背的正是《宪纲》第一章第一节的原文:“凡我大胤子民,生而平等,皆有权直言朝政得失……”
声音清越坚定,每个字都像石子投入死水,在囚犯们麻木的心湖里激起涟漪。
囚犯们纷纷抬起头,惊愕地看着这个穿官服的陌生人。
裴十三的眉头也紧紧皱了起来。
苏晏一直背到最关键的一句。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清晰地念道:“……上至子,下至百官,皆不得因言治罪。”
全场骤然静得落针可闻。
裴十三眼中寒光一闪,冷冷道:“苏御史,你背错了。错一字。”
苏晏缓缓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残酷的笑:“是吗?那我该挨几鞭?”
鞭声再次响起。
一下,两下……二十下,结结实实抽在苏晏自愿伸出的左臂上。
官袍袖子瞬间破碎,皮肉翻卷,鲜血顺着手臂汩汩流下,一滴滴落在摊开的《宪纲》书页上,正好染红了扉页上“言论自由”四个大字。
囚犯们怔怔看着这位撕开官袍、露出伤口,和他们一起挨鞭子的谋士。
死寂中,不知是谁,突然用嘶哑的喉咙低吼出一声:“无罪!”
像颗火星落进干草堆。瞬间,百声应和如山崩海啸:“无罪!无罪!无罪!”
高墙外,鼓眠儿紧贴冰冷的墙壁。他那根用于接入星图的“金手指”——
一根不知名金属打的义指——正剧烈震颤,指尖的晶石上浮现出一行行燃烧般的文字:“当前执法环境,危险等级:赤霄——认知污染已突破临界值,信仰反噬已激活。”
另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一个瘦弱的少年——回声儿,正紧紧贴着墙壁。
他闭着眼,整个胸腔随着墙内苏晏的每次错读而微微震动。
他没发出任何声音,但他的身体、肌肉、骨骼,正以一种超越语言的方式,无声地复刻、记录着苏晏的每个发音、每个停顿。
他的身体,正在变成一部活着的、绝不可能被篡改的反向录音。
牢笼里的呐喊渐渐平息,但那股被点燃的意志却如燎原之火,在无形的星图上熊熊燃烧。
裴十三看着手臂淌血、神色却越发平静的苏晏,眼中第一次露出凝重和杀意。
他知道,今夜之后,这牢里关的,不再是一群待宰的羊。
苏晏只是用没受赡手,轻轻合上那本被血浸染的《宪纲》。
夜还很长。这场战争,才刚开始。
一次公开的殉道,足以唤醒沉睡的灵魂。
但要赢,还需要更隐秘、更致命的武器。
在所有饶注视下,他平静地转身,一步步走下高台。
血迹在他身后拖出一道漫长而决绝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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