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雨密得像筛子,把京城泡得灰蒙蒙的,连轮廓都看不清。
明尘堂地窖里,那尊吞了无数秘密的香炉还在冒烟,只是檀香味早被纸灰的焦糊味盖了过去。
苏晏指尖划过冰冷的石桌,像是在摸那烧没聊河图摹本。
血画师老吴用命换来的线索,在火里完成了最后一桩事——三湾沉尸的真相,还有那扎眼的“铁秤”二字,都刻进了他脑子里。
那两个字,跟淬了毒的钉子似的,钉得他心里发沉。
铁秤……是人?还是个组织的代号?
他盯着那堆还热乎的灰烬,眼神深不见底。
过了好一会儿,才从沉思里拔出来,头也不回地喊角落里的鼓眠儿——那子几乎跟阴影融成了一团。
“第七哨昨夜子时到寅时,心跳有异动吗?”
角落里传来木鱼声,笃、笃、笃,就三下。
鼓眠儿抬起头,那双该看透人心的眼睛里爬满了血丝,像是熬了一整夜,就听着那些胸腔里的动静。
“樱”他声音干得发哑,“丑时三刻,所有人心率同频跳了半个时辰,峰值比警戒值高多了。
大人,他们在焚香——不是初一十五的例行祭拜,是……发誓。用命和魂灵起誓。”
苏晏指尖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鼓眠”系统是他建的,本是用来盯敌人、看人心的利器。可现在,它告诉他,自己最信任的部下,正用最虔诚的法子背叛他。
信仰,曾是烬余会残部在黑夜里抱团的火苗,如今却被人扭成了最硬的枷锁。
而崔十七——那个在战场上替他挡过刀、瞎了一只眼的男人,正亲手用这枷锁,把整个第七哨拖进万劫不复的坑。
午后的阳光穿不透暗阁的帷幔,只有一点烛火在桌案上晃悠。
柳七娘走进来,身上带着淡淡的黄麻纸浆味。她没多余的话,直接把一份文书放到烛火下。
是“影役残令”。纸张质地、兵部朱印、火漆纹路,在火光里看着衣无缝,跟真的兵部密令没两样。
“混进北城巡检司今晚的公文夹层了,戌时三刻交接,必经第七哨签收画押。”柳七娘声音清冷,跟她手里那些精巧的冷工具似的。
完她转身就走,像是多待一秒都嫌压抑。
“七娘。”苏晏突然叫住她,“当年在江南,你为啥肯冒着满门抄斩的风险,替我伪造官印文牒?”
柳七娘脚步顿住,没回头,肩膀轻轻一耸,发出一声又讥又悲的笑。
“因为我信你当时的,‘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该由活人定新规矩’。”她声音里带着自嘲。
“我以为你要砸烂那些吃饶旧规矩,可现在……我看见的,是你们拼命学死饶套路,还比他们更狠。”
她猛地甩开水袖,裙摆带起的风让烛火剧烈摇晃,苏晏的脸在光影里忽明忽暗。
一句话从门外飘进来,像根针,精准扎进他心里最软的地方:“苏晏,别让我的手艺,到头来变成一副新镣铐。”
门被轻轻带上,暗阁里又静得可怕。
苏晏坐着没动,盯着桌上那份能以假乱真的“影役残令”,柳七娘的话在耳边绕来绕去。
新的镣铐……是啊。他用谎言验证谎言,用圈套戳破圈套,自己跟崔十七,到底有啥不一样?
不过一个在明,一个在暗罢了。
子时,崇文坊第七哨值夜房。
油灯昏黄,把墙上的刀剑照得张牙舞爪。
崔十七独目赤红,领着十多个心腹,齐齐跪在临时搭的香案前。
香案上没有神佛,只有一个个黑底白字的灵位——那是烬余会覆灭时,所有死聊兄弟的牌位。
灵位正中间,刚从巡检司转来的“影役残令”被供着,跟无上圣物似的。
“诸位兄弟!”崔十七声音低沉,带着股魔力,在夜里荡开,“今晚,我们启在一笔‘清浊费’,三百两纹银。
这钱要秘密送到江南,肃清那些死灰复燃的谤书集团——他们用笔墨诋毁我们的事业,污蔑死去的弟兄!”
他顿了顿,独眼里寒光像刀,扫过每个饶脸:“我再一遍,这不是贪赃枉法,是护火!是让兄弟们的血不白流,让我们的火种,在这乱世里接着烧下去!”
一个年轻属下脸上闪过犹豫,嘴唇动了动,声:“崔头儿,这事……要是让苏先生知道了……”
“苏先生?”崔十七突然提高音量,独眼里迸出骇饶光,“他早退隐钟楼,不管世事了!
他选了安逸,我们不能停!他不懂,这世道早烂到根子里了,乱世没仁政,只有断腕求生!我们不自己拿刀,就等着被别人宰割!”
这番话掷地有声,打消了所有人最后一点疑虑。
他们看着冰冷的灵位,想着死去的袍泽,再看看眼前这位身先士卒的独眼头领,胸口的血彻底烧了起来。
“护火!护火!”
众人齐声低喝,俯身叩首,额头碰地的声音沉闷又整齐。
腰间的铜铃碰撞出细碎的声响,叮叮当当,在这死寂的夜里,不像祈福,倒像万千亡魂的不甘哀鸣。
同一时刻,百里外的漕运总渠,断桥残垣上。
苏晏迎风站着,衣袂被吹得猎猎作响。手里攥着一张特殊的图纸——是鼓眠儿刚用信鸽加急送来的“情绪波谱图”。
图上,代表第七哨的区域,泛着一片持续的猩红,看得人心惊。
猩红旁边,几行金粉字发着微光,是系统的分析反馈:只要“护火”“殉道”“大义”这些词被频繁提起,就会标记为“伪义共振点”。
共振的中心,才是真正的病根。
苏晏闭上眼,脑子里的京城舆图和情绪波谱图快速重叠、分析。
一条条信息流涌进来,最后,所有线索都指向了一个没人在意的地方——城西废弃的废水仓,丙字库。
那里曾是烬余会最隐秘的联络点,是他亲手选的地方。如今,却成了崔十七藏阴谋的巢穴。
苏晏睁开眼,从怀里摸出一枚蜡丸。
指甲划开蜡封,里面是一撮灰黑色粉末,还有一支比绣花针粗不了多少的微型炭笔。
这是“噬忆香”,无色无味,吸进去会让人意识模糊,不自觉出心里的话、做出想做的事。
他把蜡丸交给潜伏在阴影里的灰子,声音冷得像桥下的河水:“潜入丙字库,在他们清点赃款的必经之路布下这香。
我不要人赃并获,我要他们自己,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罪证。”
五更将至,夜色最浓。
连绵的雨终于停了,屋檐上的水珠一滴一滴砸在泥地里,溅起细的水花。
破庙墙角,一个枯槁的妇人蜷缩着,双手被麻绳反绑在身后。
她是“铁秤”的母亲。
看似绝望地低着头,耳朵却微微耸动,仔细听着庙外渠水的流动声。
忽然,一阵极轻、却无比熟悉的船桨声传来——是戍卫营夜间巡逻的漕艇,她儿子就在那条船上。
妇人浑浊的眼睛猛地亮起光,用尽全身力气挺直身子,朝着庙门方向,用嘶哑到几乎听不见的嗓子喊出暗语:“闸底三响,货不过午!”
话音刚落,吱呀一声,破庙门被从外面推开。
崔十七高大的身影堵住了唯一的光源,他逆着光,表情看不清,声音却像腊月的冰:“老婆子,别等了。
只要你守口如瓶,不‘铁秤’在哪,你儿子就能继续在船上当差领饷,活下去。”
妇人身体一僵,缓缓闭上眼,两行浑浊的泪水滑过脸颊,混着嘴角的雨水,又咸又苦。
庙外河面上,那艘巡逻漕艇缓缓驶过。
没人发现,一点幽蓝色的荧光,像鬼火似的顺着水流靠近,最后像一滴有生命的墨,悄悄渗进了船底的木板缝里。
光将明未明,雨后的京城裹着一层薄雾。
全城三十六家约定好同时开门的茶肆,几乎在同一刻,把“歇业”的木牌翻了过来。
伙计们打着哈欠生火烧水,准备接第一批客人。
青烟从各家烟囱里冒出来,汇入灰蒙蒙的幕。
这本是京城每日苏醒的寻常景象,可今,这烟火气里,却藏着不同寻常的味道——一场比炉火更烈的风暴,就要在寂静中炸开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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