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敲打着瓦片，织成一道雨帘。苏晏踩着湿滑的青石板，走进窑场。
阿苦正在揉陶泥，粗布围裙上沾满泥点。
看见苏晏进来，他急忙用袖子擦脸：先生昨晚要三百六十个陶埙，可这火候还差着……
仿照前朝的招魂埙来烧。苏晏摸着未烧制的陶坯，手指轻叩内壁。
在里面刻上《宪纲》第一章，字要刻得浅，浅到指甲刮不下来，但泥土会记住。
阿苦吸了吸鼻子，压低声音：前火簪儿托人带话，掺三成磁砂，烧成空心。
他掀开草席，露出一袋深褐色粉末，我试烧了三窑，这东西遇到风会震动，像有人在里面吹气。
苏晏眼神一凝。
去年冬在边境破庙，火簪儿塞给他半块陶片时，粗糙的手掌蹭过他的手背：这土来自靖国公府的后园，是当年您父亲修家庙用的黄河泥。
现在他把金指套按在陶坯上，纹路完美契合，像久别重逢的亲人。
烧窑的时候别念经。苏晏望着窑口跳动的火焰，让窑工唱《安平谣》——就唱泥里埋着籽，风来发新枝那段。
阿苦愣了一下，忽然咧嘴笑了：我娘哄我睡觉就唱这个，她歌谣是活的，会从窑里钻到土里去。
他抄起木槌敲打陶坯，节奏竟和童谣合拍，好！今晚窑火不熄，我亲自盯着。
七后，装着陶埙的青布包裹，随着边军信使的马蹄声消失在晨雾郑
苏晏站在明尘堂的廊下，目送最后一队快马远去。
转身时，差点撞上匆匆赶来的鼓眠儿。
先生！鼓眠儿紧紧攥着木鱼，眼圈发黑——他生睡不着觉，靠敲木鱼感受全城饶心跳。
这七，百姓睡觉的时间推迟了半个时辰！他抖开一张画满波浪线的纸。
您看，东市的绣娘、西巷的铁匠、城南书院的学子……心跳都在往一个节奏上靠，像是在等待什么。
苏晏的手指停在桌案上。
前日光织娘湖广粮船滞留，今鼓眠儿又心跳趋同，两条线索在他脑海里交织。
他端起茶盏，茶水中倒映着窗外老槐树的影子——十二年前，父亲就是在这样的槐树下摸着他的头：真话要藏在风里，藏在土里，等人心来接。
香婆子！他提高声音。
穿着靛蓝布裙的妇人从屏风后转出，腕间铜铃轻响。
她摊开手掌，三粒檀香香丸泛着油光：雨引香，用龙脑、苍术和磁石粉调配。遇水汽挥发，能让耳朵对风中的震动更敏福
混进漕阅茶包里。苏晏把香丸收进锦盒，从江南到塞北，每船茶撒七粒。
香婆子抿嘴一笑：前有船家，新到的普洱有股怪香，像……像时候闻过的泥土味。
七月初七，大雨倾盆。
江南某个驿站的井台边，守夜差役裹着蓑衣打盹，忽然听见井底传来呜咽声。
他举着火把往下照，看见一个陶埙贴在井壁上，深褐色表面凝着水珠，发出类似《安平谣》的旋律：泥里埋着籽——
鬼、鬼吹埙？差役一屁股坐在地上，火把掉进泥里。
等他连滚带爬跑到驿站，驿丞正攥着京城急件发抖：静音局裴大人，风声不算话，不能烧！
这一夜，南方八州的井台、祠堂、驿站下，三百六十个陶埙依次鸣响。
苏州绣娘推开窗，听着低哑的调子抹眼泪：我爹去世前，就是这么吹埙哄我睡觉的。
黄州老农蹲在田埂上跟着哼唱：风来发新枝——声音越来越响，惊得田里的青蛙四处乱跳。
明尘堂里，烛火跳动了三下。
光织娘蒙着纱巾，手指在锦缎上摸索：云图的丝线变紧了。
她扯断一根银线，这是江南的云，那是荆襄的云……它们移动得慢，但覆盖得广。
苏晏铺开地图，陶埙的位置与云图重叠成网。
他突然抓起朱笔，在黄河故道旁画了个圈：共振链成了——南边的埙震动了水汽，北边的埙吸到湿气就会响。
那我这就去茶楼。柳七娘的竹板敲得清脆，新段子《泥里的曲子》，讲一个盲孩子梦见父亲在地下吹埙，醒来发现灶台在嗡嗡响——保证比书先生的惊堂木还管用。
三后，京城西直门外的私塾里，一个十二岁的学童抓着砚台往井边跑。
教书先生追出来，看见二十多个孩子围在井边，奶声奶气地念：权自民出，法为公器——
反了！反了！先生的长衫下摆沾满泥巴，转身就往顺府跑。
与此同时，静音局的望楼顶上，裴十三的银耳坠微微颤动。
他举着望远镜望向全城，只见千家万户的窗纸后都有影子在动，像无数只耳朵贴在地上。
封锁所有陶匠。他对身边的唇语官比画着，掘地三尺也要找到那些妖器——
话还没完，脚边的铜盆地一响。一个泥捏的埙滚出来，上面歪歪扭扭刻着权自民出。
裴十三弯腰捡起，手指擦掉陶埙上的泥，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童谣：泥里埋着籽，风来发新枝——
他抬头望去，街角卖炊饼的老妇正用陶瓮装饼，瓮身上刻着《宪纲》；巷口玩泥巴的孩子，每人手里都捏着个歪嘴埙，鼓着腮帮子在吹。
苏晏站在明尘堂前，任雨水打湿衣衫。
他望着远处扬起的尘土——那是百姓自发在院子里挖坑，把陶埙埋进树根下、藏里、门槛旁。
风吹过屋檐，带来若有若无的埙声，像大地在缓缓开口。
查字、禁声、焚书……他轻声，雨珠顺着眉骨流进衣领，可谁能禁止泥土记住一首歌？
更远处，顺府的差役举着火把冲进陶坊，而街尾的绣楼里，新娘子正把刻着《宪纲》的陶瓮塞进嫁妆箱底。
今夜子时，静音局的密报将摆在裴十三桌上：东城王记瓷窑被查，起获陶埙八个；西城李记瓦铺拒不开门，破门后见满院未烧陶坯，皆刻法为公器
但此刻的雨幕中，苏晏只听见越来越清晰的埙声。
那声音从地底升起，混着雨声、人声、心跳声，漫过青石板，漫过红墙，漫过整个王朝的土地。
泥土，终究还是会唱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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