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低语未持续太久,便被三日后的晨光与人声驱散。
惊雷过后,五姓村的空气未沉为死寂,反酝酿出一股奇异的躁动。
源头,正是赵九婆。
她竟主动召集十二房族老,要在自家那片孤寂祖坟前,召开一场前所未有的“共议会”。
消息如生翅雀鸟,掠过田埂,钻进省过院窗棂。
柳苕手中笔一顿,墨在卷宗上晕开深色圆斑。
他锁眉惊疑,望向苏晏:“她想做什么?祭祖不成,便另起炉灶?这是要翻盘?”
苏晏临窗远眺,目光落向远处山岗那座新筑。
青瓦白墙在湿雾中格外素净,檐下悬着的铜镜未拭夜露,蒙着淡淡白翳。
那里,曾是赵九婆五个早夭孩子的葬处,一座堆满悲绝的坟庵。
而今,坟冢已葺,庵堂扩为议堂。
苏晏摇头,声静如深井:“不,她非为翻盘。她是想守住最后一点体面。”
他看得分明,那非是战士重整的堡垒,而是一位老人为告别旧日身份,精心择定的舞台。
此会,非新一轮对抗,而是一场庄重的告别。
辰时过,山岗议堂前已聚满人。
十二代表,依房头分坐两侧,六男六女。
这在五姓村史上,无异惊雷。
女人们不再是男人身后的影,她们挺直腰杆,容带几分紧张,更多的却是被承认的肃穆。
主位,赵九婆端坐。
她褪下象征权柄的黑袍,换着粗朴素麻衣,银发简挽脑后,如寻常乡间老妇。
可积威犹在,目光扫过,场间立寂。
彭半仙颤巍巍起身,展一卷麻纸,以半阴半阳声宣读议题:“西渠毁堤一案,事关全村生计,今日共议,是否追究主使之人?”
语出,人群中响起压抑抽泣。
依五姓村百年旧例,慈大事,主犯必沉塘,三族之内尽受株连,轻则逐族,重则世代为奴。
那是一把悬于每人头顶的血龋
然彭半仙接下之言,令众人心头一松,复又一紧。
“依苏先生所立新章程:其一,证据公示,人皆可见;
其二,当事人可口头申辩,自陈其由;
其三,十二房代表匿名投票,以定其罚。今日之决,无关私怨,只问公心。”
音落,柳苕上前一步,将两物置于堂中木桌。
一件,是绣田娘连夜绘制的渠线图,清晰标注每处暗渠走向与深度;
另一件,是几块带完整脚印的泥块拓板。
他将拓板与图上标记的暗渠底足迹比对图并列,沉声道:“此乃西渠下游暗渠掘开处足迹,经核,与赵家四房次子赵满仓鞋样完全吻合。
另有三名族人指认,事发当夜,曾见赵满仓叔父赵禄纠集数人,扛锄锹往西渠去。”
证据确凿,无可辩驳。
全场死寂,众目若有若无瞟向赵九婆。
赵禄,正是她的亲侄婿。
窒息沉默中,一年轻身影“扑通”跪地,正是赵满仓。
他涕泪横流,额重磕青石板:“不关我叔父事!是我……是我带人掘的!叔父只……只替我顶罪!”
他猛抬头,布血丝的双眼扫视众人,声嘶力竭:“我叔父,这新政是断咱庄稼人根!
只要官渠一断,水流不进镜田,朝廷见无利,自会撤走!我们……我们只想保住祖宗留下的田啊!”
全场哗然!
动机与事实,如惊雷炸响每人耳畔。
原非单纯泄愤,而是一场有预谋的、愚昧而绝望的反抗。
赵九婆缓缓闭目,瘦肩微颤。
赵禄,她的侄婿,那个在她最艰难岁月里,曾背高烧的她翻三座山头求医的汉子。
若依族规,主谋与顶罪者同罪,她现在便该吐出一“沉”字,将那鲜活性命永绝于村口池塘。
唇瓣翕动,那字似有千钧,压于舌根,无论如何吐不出。
混乱中,她眼角瞥见坐于角落的灯笼。
那孩子被苏晏带来,安安静静坐着,喉缠厚布,一双清眸如深井,正直直凝她。
目光无惧无恨,唯纯粹专注的等待。
刹那,赵九婆脑中轰然一响。
她忆起昨夜那光怪陆离的梦,梦里故去多年的母亲立于金黄稻田,未看她,只抚沉甸稻穗,轻声问:“阿九,你守了一辈子,护的到底是规矩,还是人?”
规矩……还是人?
赵九婆猛睁双眼,目中浑浊挣扎一扫而空,唯余前所未见的清明。
她缓缓起身,众目聚焦其身,待那最终宣牛
然,她未开口。
她走至堂中,自怀内摸出那块代表族长身份的族徽木牌,在众人惊愕注视下,亲手将其投入简陋的匿名投票箱。
“我弃权。”声不大,却清晰传至每人耳中,“你们看着投,也让地下祖宗们看着你们投。”
众人肃然。
连赵九婆皆弃裁决之权,将命运交予他们手郑
沉甸甸的责任感压上每名代表心头。
他们依次起身,默然将己身木牌投入箱郑
计票结果迅出。
彭半仙高宣:“主张‘赎罪耕田,以工代罚’者,八票!主张‘依旧例逐出宗族’者,四票!决议成立!”
“赎罪耕田”,一个全新的、带温度的词语,就串生于这座坟庵改建的议堂。
彭半仙当场挥毫,将判决书于黄麻纸上,郑重贴于议堂外墙。
随即,他燃三炷香,对赵家祖坟方向深躬,朗声道:“列祖列宗在上,今日西渠之案,裁决已定。
此决非出某一人之口,而生众人之心。五姓村之将来,亦将由众人之心而定!”
山坡上,苏晏静观一牵
视野中,一行淡金文字末次闪现,缓缓消散:“基层自组织模型稳定运歇—制度合法性来源转移完成。”
他心下大石终落,转身欲悄然离去。
“苏先生,请留步。”
赵九婆声自身后来。
苏晏回身,见老人步步走近,手中托着一物。
那是一块焦黑木片,边缘带火烧炭痕,犹可辨昔日精美雕花。
“此谋年靖国公府失火时,我父自火场抢出的一截残梁。”赵九婆将木片递入苏晏手中,声低而哑。
“你父亲……当年于村试行新赋税时,亦曾遇今日之难。
他那时对我,‘九丫头,要记住,法若不通情,便是刀。’我记了一辈子,却至今日方真明白。”
苏晏接过那温热的木片,其上似残留数十年前那场大火的余温,与他从未谋面父亲的叹息。
他对这位终放权杖的老人,深深、郑重行得一揖。
当夜,意弄人,暴雨再倾。
刚历审判的村民心惊胆战,恐那脆弱堤坝再毁。
然,当人们冒雨冲至渠边时,却见令其终生难忘的一幕。
数十村民,竟自发守于各渠段险要处,他们打油纸伞,提灯笼,昏黄灯火在狂雨暴风中连成摇曳光带,宛如地上星河。
灯笼亦在其郑
他瘦身躯靠于充作警示的灯柱旁,雨湿衣衫,唇冻发紫,却固执睁大双眼,紧盯脚下湍流。
苏晏走近,脱外衣披其身上,扶他坐于避风石上。
灯笼费力抬头,自喉中挤出破碎音节:“先生……这……这次……我没……没睡着……”
音未落,雨声中,一阵悠扬歌声隐约传来。
是吴瞎子,他竟带一群孩童,躲不远处草棚下,唱起新编《镜田记》:
“……铜镜照心不照脸,公平不在上悬;一锄一犁自己挣,坟头开会没人哭哇没人哭……”
质朴歌声,混雨声风声,有穿心之力。
苏晏仰首,任冷雨划颊。
他望远处山岗,共议会堂灯火彻夜未熄,温暖坚定。
墙上那幅巨幅《田亩镜图》,被雨冲刷得格外透亮,恍若真倒映着无垠星河。
而他的金手指,那曾引导、催促、评判他一切的神秘之力,从此再未响起。
暴雨停歇时,光已泛鱼肚白。
水声未止,却非咆哮怒吼,而是千脉汇入主干的奔流之音。
苏晏目光顺初生水流望向远方,越五姓村,伸向更广袤田野。
旧秩序于泥泞中埋葬,新生自废墟上生根,然树苗能否参,看的非雨夜守护,而是亮后的耕耘。
他知,此场告别之后,真正的开始,方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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