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省过日筹备之议于都察院召开。
满堂朱紫正襟危坐,气氛肃穆如冰封河面。
众人皆在等待那个搅动京城风云的身影——大理寺卿苏晏。
然而,苏晏始终未至。
他只遣一随从,呈上一卷文书。
当文书之名被朗声念出,堂上响起一片细微而清晰的抽气声——
《钟议制章程草案》。
此草案字句冷静锋利,剖开的却是王朝数百年来习以为常的肌理。
它建言:凡经勘定昭雪之重大冤案,须于其周年之日,由大理寺、都察院、刑部三法司联袂召开听证。
会上设省过议团,由三方组成:一为冤案幸存家属或其指定代表;
二为自愿报名、抽签遴选之公众代表;三为太学院及民间德高望重之士。
此议团之责,在审议该案暴露之律法、政令乃至执行积弊,共拟修正动议。
草案末尾,一句石破惊:其议决结果,虽不直接等同敕令,然三法司及相关衙门须于三月内予以书面回应,
详陈采纳与否及具体缘由,此回应具备半强制性督办之效。
满堂死寂。
此草案何止再议一案?
分明是要在现有朝堂机制之外,硬生生楔入一根来自民间的楔子,一根足以撬动国策的杠杆。
第一个打破沉默的,是素以实干着称的户部侍郎柳苕。
他霍然起身,朝草案方向一拱手,声若洪钟:苏大人此举,非为一时泄愤,乃为万世开太平!柳某附议!
户部正于数县清丈田亩,期间弊病丛生,正可借此东风。
某宣布,即日起,于清丈试点县设立首个省过堂,广邀农户、乡绅与幕僚,首议之题,便定为如何防止胥吏勾结豪强,伪造地籍侵吞民田
柳苕雷厉风行,若巨石投湖。
他不仅响应,更将苏晏理念迅疾落地,直指最能引爆民情之要害——土地。
消息传出,仅一日,往试点县衙门报名参与省过堂者已逾三百。
若柳苕之行乃精准政事,瑶光所为则点燃了情感烽火。
她择定北市那片焦黑废墟——吴阿婶葬身火海之家,作为首场省过预议之地。
未筑华台,只命人抬来数根烧作炭黑的残梁断木,其扭曲之状宛若无声控诉。
瑶光请出蝉,令其立于焦木前,以最平实之言,讲述母亲如何在绝望中将血书藏入钟舌,日夜祈盼钟声为之鸣冤。
寒风萧瑟,现场数百百姓静默聆听,多人垂泪无声。
就在这片压抑寂静中,人群中一佝偻老农颤巍起身。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泛黄地契,高高擎起,嘶哑之声穿透寒风:俺家地契上,白纸黑字写着八亩上田,可县里鱼鳞册上只登了三亩!
那五亩地的收成,年复一年,到底进了谁的口袋?俺也想问一句,谁来为俺敲响这安平钟?
此一问,若惊雷炸响,决开百姓心中积压已久的堤坝。
人群顷刻沸腾。
我家也是!粮长硬丈量有误,把水田改作旱田!
我爹去县衙理论,被打断腿,至今卧床!
他们是一伙的,从书吏到县丞,蛇鼠一窝!数十人情绪激愤,争先涌至焦木前,泣诉自家遭遇。
角落里,史角奋笔疾书,双手几化残影。
他将这些浸透血泪的控诉一一录下,事后整理成册,题名《北市省过录》。
此薄册不知经何渠道,悄然流入太学院讲堂,于那些之骄子的案几下暗传流转。
与此同时,高秉烛追查亦有突破。
他于城南破庙,截获一名正欲携家潜逃的户房书吏。
从此人贴身衣物中,搜出一本油布紧裹的薄册,封面赫然三字:《活口名录》。
册上载有十余姓名,皆当年旧案关联之人,或为证人,或为经办吏,旁有朱批:有待处理。
审讯室内,面对铁证,书吏心防彻底崩溃。
他涕泪横流,招认所有清除之令,皆源自太常寺乐坊深处一间名为静音阁的密室。
每逢朔望,他往该处取一匿名竹筒,内附最新名单与丰厚酬金。
最令人心惊者,他偶然得知,支付此酬金之银钱,源头竟是皇帝私库——工账!
此款以修缮旧档之名常年密拨,实则豢养着一支不见日的影子清道队,专事抹除一切或可动摇皇权根基的痕迹。
密报连夜送达苏晏手郑
他望着那指向家的线索,面容无波,似早已预料。
未携此足掀滔巨浪之证直闯宫门,反提笔致信柳苕:柳兄,请将省过堂首议全程对民公开,
并准《京报》于现场架设传声筒,务使每一句质问,每一个诉求,皆清晰传至那重重宫阙之内。
随即,他传唤牛大力,命其于钟楼外广场搭建简易木台,上悬巨幅白布,如待泼墨画卷。
他让史角等人每日将《北市省过录》及省过堂最新言论誊写其上,名之晒言台。
此举一出,京城侧目。
数日间,钟楼外观者与日俱增,自贩夫走卒,至商贾文人,乃至太学院学子自发于台下组织辩钟会省过录所载及君权可否问责等尖锐议题激辩不休。
晒言台,俨然成京城最奇异亦最危险的一道景致。
终于,一个寒夜,黑影闪动,晒言台被泼油焚毁。
然翌日黎明,当肇事者自谓已扑灭此时,所见景象令其胆寒。
更多百姓自发聚集,默然清理灰烬,以碎石、砖瓦乃至碎瓷,于焦土之上重新拼出四个大字——
话不能烧。
恰在此时,人群分道,哭丧婆张氏拄着那根磨亮的桑木杖,蹒跚而至。
其后跟随着三十七名死难者家属。
她未发一言,只将三十七块刻着名字的简陋木牌,一块一块,深深插入那片灰烬。
而后,她整肃衣袍,朝向木牌,朝向钟楼,朝向远方宫城,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响头。
此一幕,寂然无声,却比万钧雷霆更具力量。
远处,巍峨宫墙之上,一道身影于熹微晨光中伫立良久。
乃新君最信任之贴身宦官,孙承恩。
他将广场一切尽收眼底,面色由冷漠至震惊,终化作难以言喻的复杂。
他转身回宫,悄入书房,自袖中取出一份已钤印、待发的密令,就烛火引燃,目视其化为灰烬。
原来……这世上,真有人敢如此言语。他低声嗫嚅。
京城内外,无数目光聚焦于那座钟楼,聚焦于苏晏,等待他下一步动作。
然苏晏一连数日闭门不出,恍若置身事外的弈者。
整个京城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一如暴风雨前夕,空气凝固般的死寂。
众人皆预感将有大事发生,却不知其将以何种方式降临。
那口见证无数悲欢的巨钟,在彻骨寒风中纹丝不动,却仿佛正积蓄着某种非属人间的力量,等待一个被赋予了全新意义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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