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呜咽,安平钟最后的余韵终被寒夜彻底吞噬。
苏晏静立于钟楼投下的巨大残影中,身形凝滞,如一尊冰封的雕像。
他手中那只铁匣已经重新合拢,匣面尚存亡童最后的体温。
那份血书被妥善收容其中,静默如一颗尚未引爆的霹雳。
他没有回府,甚至不曾停留,转身便朝护龙河畔行去。
旧驿馆矗立河岸,曾是“北斗”在京城最重要的联络点之一,如今尘封多年,被民情通政司征用,成了堆积档案的中转之地。
馆内霉味与墨香混杂,苏晏的命令简短清晰。
亲兵很快从积尘的架上搬来三十七份口供原件。
烛火摇曳。
他亲自启封,指尖抚过每一页纸,细辨笔触的微妙差异,检视火漆印信的完整。
高秉烛侍立一旁,屏息凝神。
检至第十份,苏晏的动作停顿下来。良久,他将二十三份卷宗推至一旁。
这些卷宗纸质稍新,墨色均匀——是技艺精湛的摹本。
而另外十四份真迹,纸页边缘无一例外,皆残留着虫蚁啃噬的细微痕迹。
“这些副本,何时入库?”苏晏声音低沉,却如冰锥刺入高秉烛耳郑
高秉烛早已备好记录,即刻回禀:“回大人,大典前三日,由太常寺一队乐工押送入库。
理由是原件受潮,需送秘阁烘干修复,暂存副本备查。签批者,太常寺少卿王慎。”
苏晏眸光骤冷,如冰封的湖面。
他将一份摹本与一份真迹并置案上,轻声道:“他们不是怕人话,是怕话成了证据。
出口的,尚可辩驳否认;白纸黑字,加盖印信,入了卷宗,便是钉死的铁证。故而,必须换掉它。”
此时,门外脚步急促。
瑶光携《京报》速记组赶到。
钟楼下的讲话振聋发聩,她欲趁京城舆论未凉,将全文整理刊发,令其传扬更远。
推开门,所见景象却令她心下一沉:苏晏独坐于寒气弥漫的档案室,案头仅燃半支残烛。
昏黄光线下,三十七枚黑色围棋子排作笔直一线,宛若通向深渊的路径。
“大人,”瑶光放轻脚步,声含不忍,“您不该独处于此。
外间……百姓已在传唱‘三十七灯’之歌,那三十七个冤魂,皆已化作城头长明灯,彻夜不熄,照亮归家之路。”
苏晏未回头,目光仍凝于那排棋子上。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嗓音沙哑却异常坚定:“灯若无台,风吹即灭。我不要一时的纪念,我要的,是一个万世不移的机制。”
言毕,他从袖中取出一页墨迹未干的章程,递与瑶光。
纸上标题赫然——《证人庇护试行条例》。
条例清晰写明:凡涉重大冤案,敢于挺身举证者,无论身份,皆可申请匿名入住专设“省过院”,
由禁军与民团共同监察,轮值护卫,确保人身万无一失。
同时,其家属将被秘密迁往异地,授予田产,享三年免税之优待。
瑶光执纸的手微微颤抖。
这已非查案,这是向整个盘根错节的体制宣战。
未等她消化这惊人构想,一名老吏匆匆来报,称钟楼一位白发匠人有万分紧急之事求见。
匠人入内时犹自战栗,呈上一份钟腹清理记录,及一张拓印图样。
“大人,那……那孩子怀中铁匣外部的刻痕,人反复比对,确认是一种失传已久的摩斯暗码。
译出是八字:‘辰位七度,星坠之时’。”
匠人颤声解释,此非寻常暗语,谋年钦监观测星象所用密语。
“辰位七度”,指每月朔望之夜,北斗第七星“摇光”垂直地平线时,垂线所指的精确方位。
“星坠之时”,便是那一刻。
此方位坐标,经京城舆图核对,不偏不倚,正是护龙河底那片沉尸区的中心!
更令人心惊的是,匠人发现那孩童所穿宫童服饰内衬,以极细丝线缝了一圈几乎无法察觉的文字。
他们心拆解丝线,于布上重新拼出六字:
“织语不灭,烬余如初。”
苏晏瞳孔骤然收缩。
织语,冯十三姨!
那个本该在十年前葬身火海、尸骨无存的女坊主。
她并未死去,而且以如此残酷决绝的方式,宣告了她的归来。
几乎同时,高秉烛处亦有突破。
他带兵突袭乾元票号旧账房,于一间地下密室中,从焚毁的文牍灰烬里,艰难筛出半张汇票残片。
残片显示,一笔高达三十万两的巨额白银,在血案发生前五日,经票号流往塞外一支无名商队。
线索至此时断。
然高秉烛勘察密室时,注意到一极窄通风口——窄至仅容孩童勉强通校
他霎时洞明。
凶手利用那些无家可归的聋哑杂役孩童,经此隐秘通道运送毒药与封口银两。
事成之后,再将孩子们灭口,藏尸于安平钟腹之内。
这不仅是杀人灭口,更是一种示警与羞辱,仿佛在苏晏耳边低吼:“你看,你护不住这些孩子,也护不住你想守护的真相。”
当夜,高秉烛面色铁青,下令即刻封闭全城所有钟鼓楼通道,设明暗哨,严禁任何闲杂热进出。
夜深,万俱寂。
苏晏独自再返通政司档案馆。这一次,他径直走向存放开国卷宗的禁区。
于一份名为《沧澜之盟》的原始卷宗夹层内,他抽出一张早已泛黄的舆图。
图上以朱砂密密麻麻标注七点,旁书“星坠点”。
这七点,无一例外,对应着近十年来数桩大案中关键证人离奇暴毙之处。
而最后一个被朱笔圈定的,正是今日的安平钟楼。
窗外风雪不知何时已止,一缕清冷月光穿透云层,斜斜映入,恰好落于苏晏手边一份奏折上。
那是他呕心沥血数年写就的《治纲十二策》,其中详述革新吏治、澄清玉宇的全部构想,本拟于大典之后呈递御前。
他缓步走至火盆边,将那份以蜡密封完好的奏折,轻轻置于盆沿。
跳跃的火舌舔舐着冰冷的铜边,却始终未触及那薄薄的信封纸面。
火光映照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仿佛也点燃了心中早已燎原的决意。
“你想看这体制会不会流血……”他对着窗外孤月低语,声轻仅己可闻,“我便让它流得明明白白。”
他收回奏折,转身没入更深的黑暗。
那份足以搅动朝堂风云的《治纲十二策》,终究未付之火,而是被他贴身藏起。
月光下,他的身影被拉得修长,坚定地走向了与朝堂截然相反的方向。
一场无声的宣战,就此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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