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焚的烈焰并未灼烧理智,反将意志淬炼得比精钢更纯粹,比寒冰更冷静。
他立于钟台之上,成了风雪中唯一的定点。
身后是嗡鸣不绝的安平钟,身前是整个惶惑不安的帝都。
苏晏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寒意的钢针,精准刺入每个饶耳膜,穿透风雪呼啸。
“第一位,陈二狗,河西驿马夫,因出靖国公灵柩中途调包,被人灌汞(gong)毒杀。”
语落刹那,其指捻起一枚冰冷黑子,投入身侧熊熊火盆。
黑子在炭火中发出“滋”的一声轻响,若一生命最后的叹息。
一缕黑烟升腾,混入漫飞雪,须臾不见。
台下,人群死寂。汞(gong),那是何等惨烈的死法。
一驿马夫,唯因一句真话,便落此下场。人们的呼吸变得沉重,胸口如压巨石。
“第二位,吴阿婶,北市豆腐娘,因藏匿老兵遗书三月,被乱匪入室,实则纵火烧屋,全家四口无一生还。”
又一枚黑子投入火盆。那升腾的灰烬,在众人眼中,仿佛化作吴阿婶那张平日总笑呵呵的脸。
有人忆起她家豆腐脑的味道,清甜温润,一如其人。
人群中,始有压抑的啜泣响起,数妇人悄低头,以袖拭去眼角不受控的泪水。
恐惧与悲悯,像两只无形手,紧紧扼住所有饶咽喉。
苏晏的语调无丝毫起伏,每字皆若从万年玄冰下凿出,带彻骨的寒意与不容置疑的重量。
他念出的每一名,非仅代号,而是一鲜活的、曾于帝都街头巷尾与众人擦肩而过的人。
他们是车夫,是贩,是更夫,是每一靠双手挣扎求生的凡人。
他们的罪名,仅仅是看见了、听到了、或不心触到了那不该被触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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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苏晏声念出第三十七名时,其目穿透人群,落向一不起眼的角落。
“第三十七位,蝉,十岁乞儿,因拾得沧澜盟书残页交予巡城司,次日便失足落入冰河,尸骨无存。”
人群中,一衣衫褴褛、面带尘垢的少女身猛一僵,那双因长期饥饿而显过大的眼里,瞬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滔恨意。
她就是蝉。
当年,她并未失足落河,而是被人打晕后扔进运送泔水的车里,
侥幸被一心善的厨娘救下,从此隐姓埋名,活得若一终日不见日的地鼠。
她一直以为,是自己交出去的那片碎纸害死了母亲。
此刻她方明,母亲的死,和前面那三十六人一样,皆因那见不得光的秘密。
巨大的悲愤与委屈如山洪决堤,冲垮其多年来用恐惧筑起的堤坝。
她颤抖着,近乎本能地从怀中掏出一物——那是一块被缝在破旧衣襟内衬里、边缘已焦黑的布片,
上以针线歪扭绣着几字,正是当年那盟书残页的模样。
此乃其母临死前,拼最后一口气令她藏好的备份,是母亲以生命换来的最后一点希望。
蝉一步步走出人群,每一步若踩烧红的烙铁。
她登上钟台,在无数道惊愕、同情、疑惑的目光中,将那块焦边布片,轻放于苏晏脚前。
而后,她猛转身,面向台下那成千上万张或麻木、或惊恐、或悲戚的脸,用尽全身力气,
嘶声喊出她隐忍多年的第一句话:“我娘死了!你们听见了吗?!”
此声啼血般的呐喊,若一道惊雷在广场上空炸开。
所有的啜泣、议论、骚动,瞬被此嘶吼斩断。全场死寂。
此不再苏晏口中冰冷的叙述,而是一活生生的、被伤害的灵魂,在用生命发出控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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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寂仅持续三息,随即,人群若被投巨石的湖面,彻底沸腾。
“杀的畜生!”
“连个孩子都不放过!”
“这就是我们的新君吗?这就是我们的朝廷吗?”
高台上,一直漠视此一切的瑶光公主,对身后太学院史沉声:“角速记,一字不漏,全录下!”
随即,她视另一侧:“传令《京报》,铺开速写板,将此情此景,画下来,传遍帝都内外!”
风雪之中,苏晏的目光自蝉那张泪水与污垢混杂的脸上移开,他停顿片刻,予所有人消化此股情绪的时间。
然后,他缓转身,面向那空无一物、却仿佛有无数双眼在注视的皇城方向,声再起,
此次却非控诉,而是一种穿透灵魂的质问:“今日,苏晏不求官,不求权,
唯为此三十七位冤魂,亦为下所有心怀公道之人问一句:若明日,有人再杀下一个蝉,谁,来敲响此安平钟?”
万俱静,雪花坠地之声清晰可闻。
此问,像一座无形大山,压在每人心头。
谁来敲?谁敢敲?敲钟的苏晏,已是抱必死之心。
下一敲钟人,面对的将是同结局,甚至更惨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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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良久。
一道佝偻的身影,自人群后方,慢慢地、执拗地走出。
人们认出他,是老刀,那个曾在刑部大牢看管重犯的老狱卒。
他一辈子皆与帝国的黑暗面打交道,见惯生死,也见惯不公。
当年,正是他,于林啸被押入大牢时,违反规定递过去一碗热水。
他手中捧一把锈迹斑斑的刀,刀身宽厚,刀口却钝,那是用来斩断囚犯枷锁的斩枷刀。
他一步一颤,踏上钟台台阶,仿佛用尽一生的力气。
他未言,只行至那巨大的安平钟前,举起手中的斩枷刀,以厚重的刀背,猛撞向钟壁!
“咚!”一声沉闷压抑的钝响,不似钟槌撞击那般洪亮悠扬,却若自大地深处发出的一声吐纳,带泥土的厚重与隐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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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一声钝响,仿佛一个信号。
紧接着,人群中,柳七娘领农会的数十名汉子,列队而出。
他们无刀,亦无武器,每人手中皆擎一根碗口粗的楠竹竿,顶端以麻绳绑敲实的土块,做成简槌。
他们行至巨大的钟架旁,喊着号子,轮番以竹槌撞击支撑巨钟的梁柱。
“咚!咚!咚!”那声沉闷,却带一种撼动山岳的坚韧。
另一边,以崔十七为首的工匠联合会成员,亦从人群中挤出。
他们搬来随身携带的铁砧,以手中的铁锤,一下下敲击铁砧,发出“叮!当!叮!当!”
清脆有力的回响,与钟声、柱响,形成一曲奇异悲壮的交响。
那个一直守在钟楼里、负责敲钟的钟奴,视眼前一切,泪水早模糊双眼。
他突发出一声呐喊,若一头被激怒的幼兽,猛扑向那悬在一旁的巨大钟槌,以己瘦的身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撞向钟槌!
“当——!”第十一响!比之前任何一响皆更凄厉,更决绝!
最令人动容的,是一群街头巷尾的流浪孩童,他们学着大饶样子,自发扛来平日栖身用的废弃铜锅、破烂的铁鼎,
甚至还有不知自哪座荒庙捡来的铁钟残片。
他们以石块、以木棍,叮叮当当地敲打着,汇成一片稚嫩却无比坚定的声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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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鸣不息,声浪滔。
仿佛整座帝都皆于此共振中苏醒,自沉睡中发出愤怒的咆哮。
皇城,一处僻静的偏殿内。
冯十三姨静静地听完密探的最后一句回报,那句“钟鸣不息,万民同声”,令其指微微一颤。
她缓摘下发间那根用作武器的犀角簪,于面前那张录三十七名的暗杀名单上,划下最后一道血红的记号。
她低声自语,声里带一丝自己都未察的迷惘:“三十七人全灭,钟,仍能响……是我错了?”
随即,其唇边勾起一抹冰冷的讥笑。
“可笑。只要那高踞御座之人一日不愿担起此罪责,此声,迟早会被新的谎言所淹没。”
她将手中的名单与所有联络密档尽投火盆,看它们化为灰烬。
最后,唯留一张素白字条,压于砚下。字条上仅一句话:“苏晏,你赢了一场战役,但战争,从未结束。”
做毕一切,她推开殿门,一袭素衣,决然走入漫风雪之中,身影速被苍茫的白所吞没,再无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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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刻的钟楼之上,苏晏望那漫风雪中,一个接力一个挥舞着木槌、竹竿,甚至用身体撞击钟架的百姓,
视那些鼻涕和眼泪混在一起,却依旧卖力敲打着破铜烂铁的孩童,他紧绷的嘴角,终露一丝极淡的、悲欣交集的笑意。
他轻声道,若对身旁的空气,又若对九泉之下的英灵。
“哥,你看,火种,原来不在一人之手,而在万人之心。”
钟声,依旧在响。
它不再是报时的工具,亦非报警的讯号。
它成了一种意志,一种态度,一种不可回避的质问。
它穿透宫墙,越过朱门,持续不断地敲击在紫禁之巅那座金碧辉煌的殿宇之上,敲击在那个刚刚被迫终止登基大典的新君心头。
那声音,像是在倒数。
那一夜,整个帝都无人入眠。
所有人皆竖耳,听那仿佛永无止尽的钟鸣,等待着一个答复。
一个,自开朝以来,从未有人敢用此方式,向九五之尊索要的答复。
他们在等亮,亦在等一个足以改变此皇权与万民之间关系、震动整个国朝根基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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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汞(水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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