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异响未令苏晏神色稍动,恍若夜风过廊的寻常回音。
然其深不见底的眸中,一道精光瞬闪即逝。他知,此局最关键的棋子,终已落定。
---
密室之内,烛火摇曳,将三道人影拉扯得忽长忽短。
高秉烛摊开一张泛黄工部旧图,指落皇城舆图西北角:“相爷,此处便是北苑禁地。
据多方查证,‘龙脊井’确在簇,曾为前朝皇族祭取‘一真水’之所。
井深十八丈,壁嵌青铜龙鳞,故得此名。
然诡处在于,工部残档唯录一句——‘乾元五年,此井不祥,敕令永封’。距今,整二十年。”
苏晏目光落于图上,指腹无意识摩挲茶杯冷硬边缘。
二十年,正是靖国公府蒙冤之年。一切皆对。
他转向肃立的陈七,声稳:“陈七,此事不可经大理寺或刑部,动静过大。
你以私身,去寻一曾于北苑当差的老宦,名常德安。
便言北苑排水不畅,雨季将至,恐淤积秽气冲撞龙体,需开井勘测。切记,须令其自认此为大功劳。”
陈七领命,面却露难色:“相爷,慈老宫人,最是油滑,只怕……”
苏晏自袖取出一物,置案上。
那是一枚色泽暗沉的铜牌,烛下反射温润光泽,上阳刻八字:“乾元二年,御前承造”。
其声无一丝波澜:“林帅督建宫苑时,常德安尚为火者,因手脚勤快,被擢为监工随侍。
此枚监工信物,他认得。告之,故人之后,唯求一安心。”
---
常德安初时果百般推诿,口念祖宗规矩、禁地凶险,然浑浊老眼片刻不离陈七手中锦海
直至那枚铜牌推至眼前,老宦官脸上褶子猛一抽,若被烫灼。
他颤双手捧过冰凉铜牌,浊目竟泛水光。
翌日清晨,一份钤内务府大印的文书,便悄送至陈七手郑
---
与此同时,瑶光未希
当其自情报网得悉“龙脊井”三字时,一股强烈直觉攫住了她。
她立赴民情通政司,于摈阅《心律谱系簿》副本。
于浩如烟海数据中,她精准寻得张慎行团队的观测记录。
一行行细密朱批清晰显示,过去数载间,一固定方位曾反复出现异常强烈的脑波共振频率。
此方位以现代测绘术换算,寸毫不差指向龙脊井。
瑶光心沉。此非仅藏证之地,更是一个坐标原点,一处能放大特定心理暗示的仪式场。
张慎行他们,究竟在借此何为?
她连夜草就檄文,笔锋锐利如刀,直指人心最深怯懦。
次日,《京报》头版刊其文——《论禁地与记忆》。
“真禁忌,从来非某块土地,而是植根我等心中那份‘不敢看’的恐惧。
历史的尘埃,或掩真相,或埋冤屈。若我等连一口井的深度皆不敢探,又何勇气翻开一页沉重的史书?”
文出,满京哗然。那些被新政激出热血与思考的顺州学子,反响最烈。
他们竟自发集资,请巧匠铸一口青铜巨钟,浩荡送至宫门之外。钟身镌四字:“愿声震幽冥,唤醒沉睡。”
此钟,被学子命为“无讳钟”。
一时间,开井勘测自秘而不宣之举,变作万目睽睽下,一场对历史公义的公开审牛
---
压力之下,勘探进度骤疾。
陈七亲率最精干匠人,身悬长索,沉入那幽深黑暗的井郑
井下阴冷潮湿,青铜龙鳞于火把照耀下泛诡谲绿光。
当绳索放至十五丈时,一匠人铁镐触硬物,发沉闷“咚”响。
那是一具巨大楠木箱,外严裹铅皮,最外尚有厚油布三层,以桐油反复浸封,纵在此潮湿环境中,犹完好如初。
众人费尽气力,方将此重箱吊上地面。
于苏晏、高秉烛与数位核心官员注视下,箱盖被缓撬开。
一股陈旧却不腐朽的木香与墨香混杂之气扑面。
箱内唯三物,静卧明黄丝绸衬垫上。
一卷黄绢写就的盟书,卷轴两端为赤金龙头,正是传中大靖与沧澜部族所签“沧澜之盟”真本。
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函,封皮上是先帝那熟悉的、略带飞扬的笔迹——悔诏。
以及一枚静卧角落,半嵌金、半玄铁的虎符,底部清晰刻五篆字:征南将军·林。
---
当盟书被缓缓展开,在场众人皆倒吸凉气。其上内容与史载大相径庭。
所谓“通当,竟是靖国公林啸奉先帝密旨,假意与沧澜部族谈判,以己为饵,成功将敌军主力拖延预设战场长达一月之久,终有主力兵团千里合围大捷。
而真泄军机、致林帅侧翼几被突破者,赫然是当时监军太监——张慎行亲叔,张德海!
苏晏凝睇那份盟书,纸上每一字,皆若以其父血写成。
他沉默了良久,久到周遭人皆以为其将失声痛哭。
然他没樱
他只缓缓地、珍重地将盟书重新卷好,声冷静得可怕:
“原件立封,送入机要库。着史馆令史,仅抄录关键段落备案,不得泄全文。”
真相过撼,一旦全公,非但动摇国本,更将掀新一轮血雨。
他求的,是清白,是公道,而非另一场混乱。
---
此桩惊秘余波,速传千里外的河东。
柳玿推行新田册正值关键,当地豪族竟联名上书,辞烈指控“苏相为一己私利,私掘皇陵,伪造证据,欲乱朝纲”。
柳玿接此联名状,不怒不争,反广发请柬,邀当地所有士绅名流,共赴京城龙脊井遗址“参观”。
此时龙脊井,井口已被清理修缮,改建为一处型开放式纪念馆。
壁上悬盟书与悔诏的复制版全文,旁有详战役地图与工部图纸为佐。
柳玿负手立盟书拓片前,对一群面色各异的豪族士绅,缓开口:
“诸位言,苏相乃叛臣之后,那敢问墙上此图,此以一万兵马拖住十万敌军、为国祚换来生机的战役,是谁所打?”
他又指另一侧的悔诏:“尔等恨新政丈量田亩,言新政夺尔家产。
然当年,正是尔等祖辈,趁靖国公府蒙冤,大肆侵占犒赏阵亡将士家属的军屯田。
此悔诏上,先帝的每一字,皆在为尔等的贪婪作证。”
全场鸦雀无声,数年长者已露愧色。
末了,柳玿自随从手中接过一本陈旧账册,翻启一页:“此乃我母生前手记佃租流水。
当年我家亦为佃户,租的便是在座王家的田。账上明载,一亩地,官府报备租子四斗,我等实交,却是五斗二。
今日,我不以官威压人,唯问一句,尔等谁敢如我一般,将自家老账本,也取出晒一晒?”
其目如炬,扫过每一人。
那些方才尚嚣“祖宗田产神圣不可侵犯”的乡绅,此刻皆垂首,不敢与对。
翌日,河东府衙收七户豪族主动补缴的历年欠税,新田册推行再无阻。
---
是夜,京城,东暖阁旧址。
此处犹一片废墟,唯那片焦黑地面,无声诉着二十年前的烈火与冤屈。
苏晏独一人,手持那份先帝悔诏原件,缓步至焦痕中央。
他点燃一支素烛,将其稳立地上,昏黄烛光勉驱周遭死寂。
他来此,非为炫耀,而为告慰。告慰其枉死的父亲,告慰林家三百余口亡魂。
忽,地面传来一阵极轻震动,随即,自龙脊井方向隐隐传来低沉嗡鸣。
那声不似金石,倒若无数人意念汇聚,于地底深处产生共鸣。
苏晏眉一蹙,正欲转身离去,却见瑶光不知何时已俏立不远处残破廊柱下。
月华为其披清冷银纱,其神却异常凝重,手中犹捧一物——正是那枚于观星台废墟所寻、早烧尽的香灰符咒。
“陈七方遣人来报,”瑶光声压得极低,带一丝不安。
“观星台废墟,昨夜再现火光。然此次……无焚香,而是有人于沙地,以树枝书四字。”
她一顿,字字道:“‘你欠一局’。”
语方落,远处钟鼓楼钟声恰敲响第十下。
此声拖得极长,穿透沉沉夜色,于空旷废墟上空回荡,若一声悠远沉重的叹息。
苏晏目光自瑶光脸上移开,缓缓落回手中悔诏。
烛火跳动,映得那朱红玉玺印泥,色泽深沉如血,透一股不出的诡异。
喜欢谋定乾坤,我为执棋人请大家收藏:(m.86xiaoshuo.com)谋定乾坤,我为执棋人86小说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