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如一张在阴影中织就的巨网,盘根错节。
陈七的任务,便是在最幽深的节点上,找到那根牵动一切的蛛丝。
排水道三号节点,皇城中轴线之下,寻常的积水污秽之地,此刻却成了关乎朝局走向的关键。
奉苏晏密令,他带来的老匠人发已花白,一双手却稳如磐石,数十载经验令其对地下土石脉络了如指掌。
他们避所有耳目,于深夜潜入,铜铃探杆每一次刺入淤泥,皆带着近乎虔诚的肃穆。
两两夜,不见日。潮湿空气混合腐殖质恶臭,几令骨缝生苔。
当探杆末端终传非同寻常的滞涩感时,老匠人浊目爆出一抹精光——非石非木,乃是被泥土包裹太久、属于骨殖的沉闷回响。
挖掘过程异常心,若非掘土,倒似为亡者褪去时间的裹尸布。
十一丈深,此乃凡人绝难自行抵达之深。当一具蜷缩骸骨于昏黄油灯下显露轮廓时,在场众人皆屏息。
衣物早化腐絮,与泥土混融,唯腰间一枚温润玉佩,洗去泥污后犹散淡淡光泽。
陈七接过玉佩,其上篆字清晰可辨:林府幕宾·林砚。
他心猛沉。此尚非全部。
他亲上前,借灯细验。颅骨后侧一道清晰的蛛网状裂痕,乃遭钝器重击的确证。
此与当年卷宗所载林砚火场重伤逃亡之细节完全吻合。
陈七指拂那冰冷骨裂,一更可怕的推论于脑中成型。
他命人取验骨银针与药剂,经反复勘验,终得一令其遍体生寒的结论:死亡时间,约在长乐宫大火后第三日。
此意味林砚非死于火场,亦非重伤不治。
他成功逃出,或曾被人收留救治,而后于某自以为安全之时,遭灭口沉尸于此,永绝后患。
谁救了他?又谁杀了他?此问答案,足令神都方建的脆弱平衡彻底倾覆。
陈七未声张,令手下将骸骨心收敛入棺,以最不起眼的板车趁夜运返民情通政司后院暂厝(cuo)。
全程知地知,再无第三人知晓。
他未报任何人,独携那枚玉佩,步入苏晏书房。
书房内,苏晏正阅一份来自河东道的奏报,眉宇深锁。
当陈七将那枚沾地下寒气的玉佩置其面前时,他只一眼,整个人便僵住——
此乃他亲手为挚友挑选的生辰贺礼,上好的和田青玉,寓意君子之德,如玉之温。
他记得林砚当时笑言此物过贵,不如换两坛好酒实在。
苏晏伸手,指尖触玉佩刹那,不易察地剧颤。
然他面无神色,无悲无泪。那双深眸里翻涌的情绪被一股更强大、更冰冷的意志死死压下。
他只静视那枚玉佩,若欲将其上每一丝纹路刻入魂灵深处。
良久,他抬首,声平静得可怕:“不发讣告,不设灵堂,将遗骸好生看管。”
陈七心一凛。
果不其然,苏晏下一道令出人意料。他召工部最佳石匠,不惜重金,唯求其依林砚生前画像重塑一尊石像。
此像无名,面容甚至处理得有些模糊,重点突出那双坚定明亮的眼。
石像被立于靖国公祠门前——那曾是苏晏父祠,今却为一无名者留出最显眼之位。
苏晏亲为石像题楹联:“持炬者不言,负火者长眠。”
工部官员大惑,认此举不合礼制。
苏晏只淡然释:“我等所念非某一一人,而是所有明知前方深渊火海,仍择手持火炬为后来者照亮一丝前路之人。
其名或忘,其神当与国同休。”
此尊无名石像与此副楹联,若巨石投入京城舆论之湖。
初为窃语,继而公论。
很快,不知谁人先起,竟有市民自发携香烛至像前祭拜。
愈多者加入,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有稚气未脱的学子。
一曾于边军服役、因伤退伍的老卒,于像前长跪不起,泪流满面叩首:
“将军……我等皆记得你。我等记得那场火,记得那些被烧死的人。”
其口中所唤“将军”究指谁人,已不重要。重要者,民间记忆已被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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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皇宫之内,一场更烈的风暴正酝。
新帝瑶光亲主的首次“省过日”朝会,气氛庄严肃杀。
她未坐高耸龙椅,而是步下丹陛,与群臣平视。其亲读的《省过诏》,每字皆敲百官心上。
当读至“父皇之错,在于信压制胜于信民心;
今日之新,在于知唯真相能安下”时,满朝文武,无论新旧派系,无不震动。
此乃大齐开国以来,首位公开反思先帝过失之君。
随即,瑶光抛出一更具冲击之举:宣成立“青衿评议团”,由全国府学、书院推举三十岁以下优秀青年学子,轮值入京,对六部政务拥质询、监察之权。
此言出,朝堂当场哗然。
一须发皆白的保守派尚书再按捺不住,出列高抗:“自古以来,朝政大事皆由股肱老臣共议!
今陛下竟令一群黄口儿指手画脚,更何况……更何况以妇人女子之身,主掌国是,岂非滑下之大稽!”
其语未落,整个大殿空气若凝。众目皆聚瑶光身。
只见她缓转视那名尚书,目静如水,却带洞穿人心之力。
她未怒,只以近乎叙事的口吻,清晰言:“长乐宫那夜,火光冲,抱我于废墟躲三个时辰的,是个女子。
这些载,替我记那场火,记每一张火中挣扎面孔的,也是个女子。
老尚书,尔等所惧,从来非我一妇人开口,尔等惧的,是我这双眼。”
全场死寂,连烛火毕剥声皆晰可闻。那老尚书张口,却无一字能出,终颓然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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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暗流,同样涌向远在河东道的柳玿。他正巡查农田水利,却迎来昔恩师、今中书省一位大佬的亲访。
老恩师屏退左右,语重心长劝:“玿儿,苏晏固势大,然其终为外臣,手握兵权乃朝大忌。
你何苦与他捆绑?若你肯转,老夫可保举你入中书省,不出三载,便可入阁预机务,那方是读书人真正的仕途巅峰。”
柳玿只静为恩师沏茶,却未伸手接话。
翌日,他召集治下五府十县所有官员与百姓代表,开一场声势浩大的官民大会。
会上,他未讲任何大道理,而当众打开数个皇庄账册,令人将田亩、收成、税负逐条高念,并与地方官府鱼鳞册一一核对。
那些被虚报的田亩、被侵吞的收成,于朗朗乾坤下无所遁形。
核对毕,柳玿起身,声响彻全场:“昨日,有人许我宰辅之位,荣华富贵。然我柳玿唯愿做一块立田榜亭上的石头。
它不高,亦不起眼,但它立在那里,田亩界限便清清楚楚,百姓收成便明明白白。它站得稳。”
语落,台下百姓爆出雷鸣掌声与欢呼。
当夜,《京报》以最速刊印此事,头版标题仅六字:“清流不如清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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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桩桩,一件件,所有线索与力量,终汇至民情通政司那间幽暗牢房。
高秉烛提审的,正是前禁军统领王承业。
无论如何用刑,王承业只冷笑,一言不发。
直至高秉烛将那份由张慎行画押、指认其为灭口林砚执行者的亲笔供状掷其面前,其防线方彻底崩溃。
他不再是那铁骨将领,而是一头困兽,发绝望嘶吼:“尔等以为抓我,取供状便完了?尔等太真!
尚有人在看!他们不会容这段被埋的历史,站着走出来!”
就在其语未落的瞬间,牢房内唯一的油灯“噗”地骤熄。
一片极致黑暗中,高秉烛只听头顶通风口传来一声极轻破风,一道黑影如鬼魅一掠而过。
当他重亮点火折子时,王承业已气绝身亡,七窍流血。
更令其毛骨悚然者,于王承业枕下,多了一撮灰烬。
此非寻常香灰。
高秉烛心拾起,凑光细观,见灰烬中夹杂的几缕金丝,竟排成一极细微、肉眼难察的符号。
高秉烛心瞬被无形手攥紧——此符号,他于禁中秘档里见过,正是早被列为禁术的“癸未祭”中,用以召亡魂、诅生者的起咒符!
他立将此上报苏晏,并附己议:“大人,事已超控。那伙人非仅要杀人灭口,甚或可能以邪术对付我等。
林砚先生棺木,不可再留阴暗后院了,是时……该将它移于日光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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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第九声更鼓刚响,夜色沉如墨。
无人察的护龙河底,常年淤积的泥沙,似被某种力量搅动,正极轻地向上翻涌,若有沉寂多年的重物,正缓缓浮起。
苏晏书房内,灯火通明。
他独一人,手摩挲那枚属于林砚的玉佩,冰冷的触感若传递亡友最后的体温。
高秉烛的密报、瑶光的朝堂交锋、柳玿的河东宣言、京城的民心所向,及那枚诡异的起咒符——
所有信息于其脑中交织、碰撞,终汇成一条清晰的路径。
他凝玉佩良久,眼中最后一点温情被彻底的决断所取代,终是下令:
“三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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