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的寅时,夜色最浓,寒气如针,刺透了陈七伪装成修缮匠饶单薄衣衫。
他伏在东暖阁偏殿冰冷的琉璃瓦上,若一只与黑夜相融的壁虎,连呼吸都经过精密计算。
指尖在瓦片上无声滑过,心中默念铜盒上那串秘数。
七,九,三。
第七行,第九列,第三块瓦。
找到了。
他未用任何撬棍,仅凭一双浸淫机关术多年的巧手,以特制薄刃沿瓦缘心切入。
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那块与周遭无异的琉璃瓦被完整取下,露出下方木板上一个毫不起眼的黄铜拉环,早蒙厚尘。
陈七心跳漏了一拍,面上仍是千年不变的冷静。
他未立拉环,反自怀取出一只巴掌大、形如鹞鹰的微型机关鸟。
随其指微动,鹞鹰双目亮两点幽红,无声展金属翅,准备就绪。
他深吸一气,稳握拉环,以均匀沉稳之力向上轻提。
脚下传来沉闷机括转动声,那“七九三”号地砖连同周旁数尺见方的地面竟缓缓沉降,
露一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阶梯,黑洞洞通向未知深处,一股混杂陈年灰烬与防腐药剂的古怪气味扑面。
他未贸然入。此乃他与苏晏早定的原则:永勿以己命试探未知陷阱。
他轻推,微型鹞鹰如无声箭矢,悄滑入地道。
陈七速戴一枚单片眼镜,镜片上,鹞鹰传回的实时景象清晰呈现。
阶梯不长,尽头是一间约十丈见方的密室。
室无窗,全靠壁上数颗夜明珠散清冷光。
壁一侧整齐排列数百个贴标签的透明琉璃瓶,内装深浅不一的灰色粉末——
那是历年香灰样本,每一瓶皆代表一次被掩盖的死亡或事件。
而在密室中央长桌上,摊一本厚簿册,鹞鹰飞近,镜头放大,一行行蝇头楷刺入陈七眼帘:
“瑶光梦境频率分析”、“苏晏情绪波动周期图”、“高秉烛愤怒阈值测试记录”……
此非简单监视,而是一种深入骨髓、冷酷至极的心理剖析。
最令他遍体生寒的,是密室角落。
那里整齐堆放十二具巧黑漆棺椁,每一具仅三尺来长,若为孩童所备。
棺盖上以金粉镌刻年份,自“甲子元年”至“壬午十二年”,依次排粒
而在此排棺椁尽头,单独摆放一具崭新、未上漆的空棺,棺前标签上以朱砂书一行触目大字:“癸未十三年——待补。”
癸未十三年,正是今年。
陈七只觉彻骨寒意自尾椎升起,瞬传四肢百骸。
此非储藏秘密之地,此是一座陵墓,一座为所有真相与所有试图揭真者准备的、持续十三载的陵墓。
他们甚至为今年的“祭品”预留了位置。
他强压心中惊涛,操控鹞鹰完成最后勘察,随即速召其回。
他未留任何痕迹,将机关缓缓封回,把那块琉璃瓦严丝合缝盖上,若从未有人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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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至靖国公府,已蒙蒙亮。
他将摄下的所有影像呈予苏晏,声因极度压抑而显沙哑:“他们在等一个结局,但我们不会按他们的剧本走。”
苏晏视那些影像,尤是那具书“待补”的空棺,久久无言。
良久抬首,目中无惧,唯有一种被点燃的、如钢铁般坚硬的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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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一份由瑶光公主亲笔书写的奏章,经筹备局正式渠道递至苏晏案头。
她请求主持一场名为“癸未案历史听证会”的公开审议,并提出三项不容退让的原则:
一、所有与沧澜军案相关的物证、人证,无论真伪,必须全部公开陈列,接受公众检视;
二、允许所有受害者家属代表在会上提出质询;
三、皇帝必须指派一位拥有最终裁决权的全权代表出席。
奏章末尾,瑶光写下心声:“我,林瑶光,归来非为向某人复仇。
我只为令百年之后,大靖的孩子们不必再困惑追问——那场烧了七七夜的大火,究竟是谁放的。”
苏晏提笔,于那奏章上只批二字:“准。”随即添一句:“主审官,非你莫属。”
消息传出,整个京城沸腾。
数以万计的百姓自发联名,支持瑶光公主义举,誉其为勘破沉冤、映照清浊的“明镜公主”。
民意如潮,汇成一股不可阻挡之力,压向那座深不可测的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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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证会前夜,苏晏召集其核心三人组。
高秉烛一身铁血煞气,目锐如鹰;陈七依旧沉默寡言,然指时刻摩挲袖中机括;
柳玿眉宇带文人儒雅,却也透一股不屈刚直。
“最终指令。”苏晏声平静有力。
“一,高秉烛,你率府中精锐,以防汛巡查之名,将东暖阁周边区域彻底封锁控制,确保一蝇不得入,亦确保内里任何人不得干扰外世。
二,陈七,启动‘三重验证系统’。听证会上展示的每一项证据,
皆须现场同时经史官、医官、匠师三方独立核验,我要令每一块铁证皆烙无法辩驳之印。
三,柳玿,你负责组织那一百名我们事先挑选的民间观察员,确保其顺利入场,并于场内自由监督,
他们的眼睛,便是民心的眼睛,绝不容任何权贵施压。”
他视眼前三位挚友,语气变格外凝重:“记住,我们要的非一场简单的胜利,而是一个刻入青史、永无法被抹去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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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一封来自某内阁元老的密函被悄送至柳玿府上。
信中无多余寒暄,唯赤裸交易:许诺其平步青云,入阁拜相,唯一条件是“于明日听证会上,对某些不该看到的证据,保持沉默”。
柳玿就烛火,将那信纸看得分明。
他笑了笑,笑带一丝轻蔑。他未片刻犹豫,将信纸凑烛火上,看其化一撮飞灰。
随后,他取来笔墨,于一白纸上书八字,命人送回:“田榜可欺,民心难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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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证会当日,色阴沉,若也为这场迟来十三载的审判而肃穆。
会场设于太庙前巨广场上,数万百姓将广场围得水泄不通。
瑶光一袭素衣,端坐主审官之位,神情庄重坚定。
她面前,一件件沉寂多年的证物被依次陈列:那份被墨迹浸染的残卷军报、写在囚衣内衬的血书、绣“归期”二字的绣帕、
自伪造“叛将冢”中掘出的石碑,及自将士骸骨中提取的毒物样本……
当瑶光亲手展开其父林砚的遗书,那份字字泣血的绝笔信时,全场一片死寂,唯闻风过旗幡的呜咽。
正当此时,一个身影跌撞闯入会场中央,扑通跪地,正是大内总管张慎校
他老泪纵横,涕泗交流,对瑶光连连叩首:“公主殿下!老奴有罪!
然老奴只是奉命行事啊!当年……当年陛下亲口对老奴言——‘此事不可再问,江山稳重于一人清白’!”
一石激浪!人群瞬哗,皇帝竟是知情者!
此辩非但未能为其开脱,反坐实皇权为自保而牺牲忠良的冷酷事实。
就在议论声、怒骂声即将淹没全场之际,
一阵悠扬苍凉的钟声自东暖阁方向突兀响起,一声,又一声,若为某个时代敲响丧钟。
所有人循声望去,只见东暖阁那朱红色高大宫门缓缓开启,一道苍老身影在万目睽睽下缓步走出。
他未着象征至高权力的龙袍,仅披一件素白长袍,发已花白,步履蹒跚,宛如一行将就木的普通老人。
是皇帝。
他穿过人群自发让开的道路,一步步行至听证会坛前,目光越过所有人,径直望向瑶光。
其唇翕动几下,最终,以一种夹杂悔恨与疲惫的颤声,对瑶光,亦对下人开口:“你得对……那把火,是我默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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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当众坦承一牵
当年他初登大宝,对拥兵自重的边将怀深忌。
在张慎行等人不断蛊惑与“证据”呈报下,他终误信“沧澜军通敌军报系伪造”的谗言,
为剪除其眼中心腹大患,默许了那场惨无壤的清除行动。
然事后不久他便得知真相,可为维护皇权绝对稳固,他选择了最怯懦的方式——掩盖。
“我怕的非你们有朝一日会来复仇,”皇帝目光自瑶光身上移开,落不远处苏晏脸上,眼神复杂无比。
“我怕的是下百姓知道,他们的皇帝,也曾亲手熄灭过光。”
言毕,他未再看任何人,亦未为已求任何宽恕。
他只是缓缓转身,拖着那副被权力与愧疚压垮的佝偻身躯,一步一步,走回了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
无人上前阻拦,亦无人发出一丝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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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晏在原地伫立良久,脸上神情在阴沉色下显得晦暗不明。
最终,他抬手,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下达最后命令:
“传令国子监及工部,将今日所有证词、供状,一字不漏,全部铸成铜板,深埋于靖国公祠基座之下,与国同休。”
远处,云层散开,一弯新月悄然升起。
清冷辉光洒落这座刚经历巨大风暴的京城,洒在每一片琉璃瓦上,若有谁在无声宣告:有些门一旦被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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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证会的人潮渐散,夜色渐深。
高秉烛与陈七皆以为苏晏将返靖国公府,然他却独一人,拒所有饶跟随,甚至未登己车。
在一片喧嚣落尽后的寂静中,他整了整衣冠,目光投向皇城另一个方向——那非回府之路。
随即,他迈开脚步,身影坚定决然地融入了愈发深沉的夜色之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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