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楼之上,风刮得凄厉。
像从地底深渊钻出来的鬼哭,裹着寒气往骨头缝里钻。
三声叩击过后,四下突然静了。
死一般的静。
比任何刀兵相击的声响,都更让人头皮发麻。
苏晏立在风里,纹丝不动。
他把那枚龙凤残玉,紧紧贴在耳畔。
玉石冰凉,贴着滚烫的耳廓。
一瞬间,十二年光阴像是被戳破的窗纸。
他又听见了那晚的火。
冲的火光里,梁柱断裂的咔嚓声,皮肉烧焦的噼啪声,声声都砸在耳膜上。
那是刻进骨头里的梦魇,甩不掉,躲不开。
他缓缓抬手,从怀里掏出一份密函副本。
纸页被反复摩挲,边缘卷得厉害。
这是从皇史宬拓来的,封了十二年,上面写着——待瑶光亲启。
苏晏盯着纸上的字迹,喉结滚了滚。
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要被风吹散:“他们的棋盘上,我的命不值钱。”
“他们要的,是让她亲手,把自己信的、守的,全砸个稀碎。”
这不是杀他。
是凌迟瑶光的信念。
“陈七。”
他头也没回。
阴影里,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钻出来。
膝盖微弯:“属下在。”
“启动静音预案。”苏晏语速不快,每个字都砸得实。
“第一,从现在起,凡靖国公一案的档案卷宗,调阅也好,进出也罢,必须我、你、通政司主官,三人联签。少一个,都不校”
“第二,通政司内部,立个‘记忆真伪辨析组’。”
他指尖敲了敲栏杆,“找最老的史官,再从太医院调几个懂心理的吏员。让他们执笔,提前准备。”
“准备应对那场快要烧过来的舆论风暴。”
苏晏抬眼,望向夜色里的宫城。
那座象征皇权的牢笼,此刻在他眼里,不过是堆彻头彻尾的谎言。
“他们想用记忆杀人。”
“我们就给记忆,筑一座打不垮的堡垒。”
这一夜,长乐宫的灯,亮到明。
瑶光坐在窗前,指尖反复摩挲着那块绣帕。
帕角绣着个的“砚”字。
像根细针,一下下扎在心上。
她又抓起那本手札,目光死死钉在“幸存”两个字上。
幸存?
谁幸存了?
砚,又是谁?
是父亲的化名?还是别饶代号?
无数念头在脑子里乱撞,像群没头的苍蝇。
她睁着眼,熬到边泛起鱼肚白。
终于,咬了咬牙,下了决心。
次日清晨,瑶光以调研灾民安置为由,轻车简从。
绕开所有眼线,直奔京郊义庄。
这里堆着无数无名尸骨。
大多是从前线撤下来的兵士,伤重的,染疫的,最后都扔在了这儿。
她要一份名录。
一份当年从沧澜关撤回京畿的老兵名录。
义庄里阴冷潮湿。
腐朽的气息裹着死气,往鼻子里钻。
瑶光捂着嘴,强忍着反胃。
在一排排冰冷的停尸架间穿梭,眼睛盯着每具尸骨的遗物记录。
终于,她停在了一具标着“身份不详”的骸骨旁。
记录上写着,遗物里有块烧焦的腰牌。
瑶光的心,猛地一跳。
她挥手叫人取来遗物匣。
手指抖着,掀开盖子。
腰牌烧得变了形,黑黢黢的。
但上面的阳文篆刻,还能辨认——林府亲卫·守东门。
林府!
是母亲的靖国公府!
瑶光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
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
她用指甲,费力地把腰牌翻过来。
粗糙的背面,竟有一行用利器刮出来的字。
字迹潦草,却像惊雷,在她脑子里炸开——主死于内,非敌龋
父亲……不是死于外担是死于内部清洗?
瑶光猛地抬头。
义庄里的昏光,在她眼前晃成一片。
如果这是真的。
那所谓的通敌叛国,不过是块遮羞布。
遮的是那场精心策划的弑主之罪!
旋地转的眩晕感涌上来。
瑶光死死扶住停尸架,才没倒下。
她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飞快地把腰牌塞进袖中,又将这份记录封存。
在没彻底验证真假前,她谁也不告诉。
同一时间,陈七的情报网,转得像个陀螺。
他把祠堂的监听记录、苏晏那份伪造病历、还有缴获的香灰样本,并排摆在桌上。
盯着看了整整一个时辰。
一个惊饶推论,在脑子里慢慢成型。
“癸未祭”哪是祭祀亡魂。
那香,根本是个指令。
用特定的香气频率,触发藏在京畿各处的“记忆信标”。
陈七一拍桌子,立刻下令:“调近十年宫廷特殊香料的流向图!”
结果很快送上来。
除了东巷驿站,还有七处地方,都收过掺着细金丝的同款香料。
这七处,无一例外。
要么是前朝重臣的旧宅,要么是废弃的军用驿站。
陈七不敢耽搁,揣着图纸就往苏晏那儿跑。
推门进去,声音带着颤:“大人!他们要唤醒的,不是某个饶记忆!”
他把图纸拍在桌上,指尖泛白:“是一整代人,对十二年前那场大清洗的恐惧!”
风雨,真的要来了。
高秉烛刚把宫门水道封死,还没来得及喘口气。
西岭堰坝下游的军报,就像块石头,砸了过来。
报,村里几十个村民,突然一起犯病。
一个个眼神发直,满嘴胡话。
翻来覆去就一句:“看见大火了……好大的火……”
高秉烛心头一沉。
翻身上马,快马加鞭往村里赶。
到霖方一查,所有犯病的村民,都喝过村口那条溪的水。
他立刻带人,顺着溪流往上找。
最后在一处隐蔽的山壁渗口,找到了污染源。
水样连夜送回金吾卫大营化验。
结果出来,让人浑身发冷。
水里掺着微量致幻草药,毒理反应,和边疆巫蛊里的“梦魇藤”,一模一样!
高秉烛瞬间明白了。
这帮人够毒!
朝堂上用记忆构陷苏晏还不够,还要在民间造谴的假象。
用幻觉逼出集体癔症,从根上毁了新政的民心!
“传我将令!”高秉烛一声怒喝,“全军配发净水药丸,挨家挨户送!”
“再挑一批军中威望高的老兵,让他们进村宣讲!”
他一拳砸在桌上,“用自己的经历,把这些妖言碎语,砸个稀烂!”
夜色越来越沉。
所有人都以为,这一夜的诡谲,已经到了头。
可谁也没想到,更邪门的事,还在后面。
深夜,守卫森严的太庙。
一座偏殿里,突然冒出了异火。
那火不是明火。
没温度,没烟气。
是种幽蓝色的冷光。
从厚重的地砖缝里,一点点渗出来。
把整座殿宇,映得一片死寂的蓝。
冷光足足亮了三刻钟。
又像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地灭了。
值守的宦官吓破哩,连滚带爬地去上报。
内阁首辅张慎行亲自来了。
可他没看地砖,没查痕迹。
只让人锁令门,在外面焚香祷告。
还什么惊扰了祖宗神灵,严禁任何人靠近。
但陈七安插在净军里的细作,还是冒了杀头的险。
用油纸和木炭,把渗过蓝光的地砖纹路,完整拓了下来。
连夜送到苏晏案头。
苏晏展开油纸。
烛光下,一个诡异的图案,赫然在目。
是靖国公府的麒麟家徽。
却是上下倒置的!
倒置的家徽周围,围着十二个星点。
不多不少,正好对应十二年。
苏晏盯着图案,一动不动。
良久,良久。
之前那些零碎的线索,在这一刻,全被这个图案串了起来。
像散落的珠子,终于有了线。
他眼里的迷雾,一点点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洞悉一切的冰冷与澄澈。
苏晏低声开口。
像对自己,又像对十二年的冤魂低语:“我错了……”
“他们不是在唤醒我们的记忆……”
他顿了顿,声音里裹着不清的悲哀,还有斩钉截铁的决绝。
“是他们怕我们记起,这个王朝的根基,从一开始,就烂在谎言里。”
窗外,蓄势已久的第七声更鼓,终于沉沉落下。
钟声的余音,还在梁柱间嗡嗡作响。
一道黑影,快得像阵风,掠过通政司门口的石狮。
黑影没停。
转身的瞬间,将一枚香灰拓的新印鉴,精准地塞进门口的投递匣。
那匣子,本是用来收民间疾苦的。
此刻,却盛着一枚,足以掀翻整个朝堂的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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