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营校场上冷得刺骨，却冻不住几万颗滚烫的心。
才刚蒙蒙亮，这里已人山人海。
黑压压的人头攒动着，把巨大的演武场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是京营老兵，是阵亡将士的家属，更是闻讯赶来、想亲眼看看这大胤朝头一遭的百姓。
每个人脸上都混着期待、怀疑，还有一丝几乎不敢想的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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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晏没来。
他此刻在义学书房里，听着窗外远处隐约飘来的童谣声。
云娘办事妥帖。
城南各坊市的街头巷尾，那些盲童用最干净的嗓子，唱着最简单的词：
“银子走三关，百姓看得全。一关是出库，二关是查验，三关到我手，鬼神都难瞒。”
这歌像长了翅膀的种子，飘进每扇或开或闭的门，在人心里种下颗桨公开”的苗。
真正的杀招，早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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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柳玿一身戎装，在万众瞩目下登上高台时，他身后不是长长的运银车队，而是座通往地下的巨大库门。
无数火把照亮下，他亲手撕开封条——上面盖着内阁、户部、兵部三方联合大印，整整三重。
沉重的铁门“嘎吱”升起。
露出的景象，让全场瞬间爆出山崩海啸般的欢呼。
一箱箱码得整齐的银锭，在火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那光甚至压过了刚升起的太阳。
柳玿随机抽了几箱，当众开锁，取出银锭，递给前排的老兵代表。
每个银锭上，都烙着清晰无比的“武备”二字火印。
这雷鸣般的欢呼，对高台另一侧观礼的几位阁臣来，却像丧钟。
他们脸色铁青，手在宽袍袖子里死死攥紧。
原以为苏晏只是走个过场，从国库划笔空账，再找理由拖延克扣，最后不了了之——这套把戏他们太熟了。
谁想到，这笔巨款真绕过了层层盘剥的内库和户部，像把烧红的铁锥，硬生生从他们铁桶似的利益链上，烫出个不受控的口子。
真金白银，直接拨！
这意味着，他们再也没法在这笔钱上动手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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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深处，慈宁宫里一片祥和。
瑶光公主亲手为太后奉上新调的熏香，动作轻柔，笑语盈盈：
“皇祖母，这是江南新贡的‘静神香’，最能安神助眠。”
没人知道——这香里，被她以微不可察的剂量，混进了一味桨迷心露”的奇药。
不伤身，却能悄悄扰乱人神识，把心底埋着的恐惧和悔恨，变成光怪陆离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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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清早，乾清宫的内侍总管连滚带爬冲出皇帝寝殿，脸白得像纸。
当值的太监围上来，只听他声音发颤：
“万、万岁爷梦里胡话……先反复念叨‘青崖岭不是战报……是饿据堆成的山……’声儿惨得吓人。
接着突然坐起来，对着空处厉声吼：‘谁准他动朕的钥匙？！那是朕的钥匙！’”
瑶光闻讯赶来，脸上摆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和惊慌。
听完禀报，她故作不解地蹙眉，转向面色憔悴、眼神涣散的皇帝，柔声劝：
“祖父定是近日为国事操劳太过，心神不宁。
依孙女看，不如暂闭皇城三日，屏绝外扰，静心调养龙体——也好让那些宵之徒无机可乘。”
“闭宫？”皇帝浑浊的眼珠动了动。祖制里，非国丧或大疫，皇城不能轻闭。
可梦里那尸山血海的景象，钥匙被夺走的恐慌，还像跗骨之蛆啃着他的心。
他看向瑶光——这个看似柔弱的孙女，眼里却有种让他心安的镇定。
他需要时间。
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的地方，想清楚这团乱麻：苏晏那把“钥匙”，究竟会打开国库，还是会打开潘多拉的盒子？
片刻权衡后，他疲惫地点了头。
一道圣旨迅速传出：
“上谕，朕躬违和，需静养三日。即刻起，关闭皇城九门。除八百里加急军情，百官非经传召，不得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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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到城南义学，李崇文气得浑身发抖。
他一脚踹开苏晏书房门，指着苏晏鼻子怒骂：
“闭宫三日！这和切断朝纲有什么区别？！
苏晏，你这是学前朝权阉，把子和外廷隔开，想一人独揽大权！你要把自己变成下一个魏忠贤！”
苏晏只冷笑一声，从容搁下笔。
他抬眼看向暴怒的老友，眼里没一丝波澜：
“他们以为关上官门，就能把我堵在外面。可他们错了——我从来没想过要进去。”
他把一份刚印好的《京报》增刊推到李崇文面前：
“我只是想让他们自己，把那扇通往外界的门彻底焊死。当新政已经在光化日下运行时，他们却只能躲在黑屋子里，商量怎么吹灭外面的灯。”
苏晏顿了顿，声音更冷：
“崇文兄，你——谁更像见不得光的殉？”
李崇文低头看去。
报纸头版是幅巨大的木刻版画：无数百姓和士兵围着高台上银光闪闪的钱箱，人人脸上洋溢着激动喜悦。
版画旁的标题，用最大号宋体印着，笔锋如刀：
《今日银可照人，明日官当畏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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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高秉烛的密报也送到了案头。
亲王府送往司礼监的一封密信被成功截获。
信里言辞恳切，请司礼监掌印太监“称病”，暂停所有顾问值房的准入批复。
——最典型的拖延。他们想通过程序停摆，让苏晏的新政寸步难校
“想让我停下？”苏晏眼中寒光一闪，“那就让他们看个够。”
他立刻对陈七下令：
“连夜加印一千份《武备基金首期拨款运行简报》——从银两出库、查验、封存到发放，每个步骤都用画和最白的话写清楚。
派人去，贴满各部衙门口，贴满全京城的茶楼酒馆！连宫墙外围，也给我贴上！”
又补了句：
“再传话给柳玿，让他组织老兵代表，每轮流在校场库房外值守。就疆民间监饷使’——吃住我义学全包。我倒要看看，谁还敢这笔钱不透明！”
命令一下，京城像又被砸了块巨石。
图文并茂的简报让不识字的老百姓也看懂了钱的来龙去脉。
“民间监饷使”一出现，更引爆了街头巷尾的议论。
人们头一回发现：原来朝廷的钱，也能这样明明白白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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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黄昏，残阳如血，把紫禁城的琉璃瓦染上层诡异的赤金色。
就在全城以为这三日对峙会沉寂收场时，乾清宫毫无征兆传出旨意：
特召苏晏，夤（yin）夜入见。
消息传来，义学里气氛骤紧。
陈七等人如临大氮—这分明是场鸿门宴。
苏晏却异常平静。他掸璃衣袍，像只是去赴个寻常约。
可就在他要迈出大门时，一个身影悄无声息拦住了他。
是瑶光公主身边最亲信的宫婢。
她一言不发，从袖中取出个布包，递到苏晏手里。
苏晏打开布包。
里面静静躺着半截断裂的黄铜钥匙——是他此前掌管的内帑乙字库总钥。
断口崭新狰狞，明显是被人用蛮力硬生生砸断的。
“公主让奴婢带话。”宫婢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动空气里的鬼。
“祖父……万岁爷今早亲手毁了另一半。他：‘火不能出灶。出了，就得烧房子。’”
苏晏握着那半截冰冷的铜匙，久久没话。
他明白了。
皇帝怕了。那场噩梦让他看见了自己控不住的火。
这道召见旨意是最后的试探，或许也是最后的陷阱。
而这半截钥匙，是瑶光送来的警告，也是皇帝斩断他与皇权最后一点官方联系的决绝宣告。
火，不能再从皇帝的灶里取了。
既然这样——
那就让这火，从民间烧起来。
良久，他转过身，把那半截钥匙紧紧攥进掌心。金属棱角刺得皮肉生疼。
他看着一脸焦灼的陈七，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准备《宪纲草案》第一稿。明日午时前——我要让它的抄本，出现在京城每一家书铺的案头。”
远处，皇城九门在落日余晖里缓缓合拢，发出沉闷悠长的巨响。
像只掌控下的巨兽终于疲惫垂了眼，把自己和世间隔绝。
而城中，万家灯火次第亮起。
从星星点点，到汇成河，最终在深沉的夜幕下，悄悄连成了一片璀璨星海。
一场远比银钱交割更烈的风暴，正在这片星海深处，无声地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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