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斜打着义学堂的青瓦,噼里啪啦响。
堂里,苏晏盯着陈七拼死送来的密报。烛火在他眼里跳,映着账册上那些朱红的数字——刺眼。
户部尚书,那个朝堂上总“持重”的老臣,竟把五年真漳抄本送来了。
一笔一笔,清清楚楚:内库年年以“修皇陵”为名,从边军粮饷和抚恤金里,精准地挖走三成,全送进西山那座别院。
这不是贪。这是刨根。
刨大周边防的根,刨几十万将士忠心的根。
苏晏的指尖划过“西山别院”四个字。底下埋的,是皇家深不见底的私心。
他觉着冷,比窗外的雨还冷。
这账要是公开,矛头直指内库,朝野得翻,国本都得动摇。
皇帝为了皇家脸面,头一个要灭的,恐怕不是贪官,是捅出这事的人。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终于提笔,在账册边角空白处,写下八个字:
“非贪官之罪,乃无制之祸。”
不是一两个官坏,是权力没管住,迟早出这事。
他要的,不是砍几颗头,是给这脱缰的权力,套上嚼子。
“柳玿。”他低声剑
门推开,一道精干身影闪进来。
苏晏把厚账册“哗啦”从中间撕开,只留前半本——上面只有军饷亏空的总数,没写钱去了哪,经了谁的手。
“明儿早朝,你上这个。”他把半本蛰过去,目光钉在柳玿脸上。
“记住,只‘历年军饷亏空有据’。别提账哪来的,更别指任何人、任何地方。咱们只把书翻开,让皇上自己看最后一页。”
柳玿接过账册,手里一沉。他重重点头:“明白。只事,不给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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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金銮殿。
连阴雨,殿里暗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柳玿出班一奏,像块石头砸进死水。
当他念出“历年军饷亏空,累计逾千万两”时,满朝“嗡”一声炸了。
兵部侍郎脸都白了,猛地转向户部尚书,嗓子尖厉:“李尚书!军饷调拨全经你户部之手,这么大窟窿,五年了,你户部为何一声不吭?!”
户部尚书李德全出列,深深跪倒,额头贴紧冰冷的金砖。
嘴动了动,一个字没吐出来
他的沉默,比任何话都吓人。
他不敢,也不能。
龙椅上,皇帝的脸从惊到青,最后黑成一片。他死死盯着趴在地上的李德全,又扫过底下神色各异的臣子。
他比谁都清楚:户部不敢吭声,兵部蒙在鼓里——这钱去哪了,只能是一个连尚书都不敢提的地方。
龙袍底下,他的手攥得指节发白。
“好……好得很!”
皇帝气笑了,“在朕眼皮子底下,蛀空国本!传旨——即刻成立‘军饷稽核组’,都察院左都御史牵头,刑部、大理寺协同,一查到底!查到谁,牵扯谁,严惩不贷!”
退朝钟响了。
官员们揣着满肚子惊疑,匆匆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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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晏回府,朝服还没换,瑶光郡主的心腹已在偏厅等着了。
来人捧上一只紫砂壶,只郡主请大人品新茶。
苏晏会意。待人走了,他细看那壶——壶底一行字:“洪武三十二年制”。
心一动,他心揭开壶盖。
里头没茶叶,只有一卷折得极细的纸条。
展开,是篇《祖制考异》初稿,字迹苍劲,一看就是大家手笔。
其中一段引太祖《实录》:“六科给事中可驳内帑支项,违者以欺君论。”
纸条下,还有张附页,瑶光清秀的字迹:
“祖父昨夜翻了半宿《实录》。”
祖父……能让瑶光叫祖父、还能翻皇家《实录》的,只有那位早已致仕、门生满下的前朝首辅,林如海。
苏晏捏着纸条,心里一暖。
他知道,皇帝在朝堂上发火,一半是演给臣子看,一半是真慌了。
瑶光送来的这份《祖制考异》,是递给他一把刀——一把用祖宗之法锻的刀。
时机到了。
他叫来云娘,低声吩咐几句。
没多久,一首简单上口的新歌谣,就被走街串巷的盲童,带进了京城每条巷子,甚至飘进了深宫:
“旧账要算清,新规得立名;国库通边饷,莫使忠骨寒。若问谁执笔?莫待血再倾!”
调子朴实,字字扎心。
宫里扫地的老太监,没饶时候,也会不自觉哼两句。
那旋律像长了脚,往人良心里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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舆论火候差不多了,规矩的架子也得搭起来。
苏晏亲笔写信,请前大理寺卿李崇文出面,召集三法司几位退隐的老臣。
他们以“凭吊先贤”为名,聚在忠义祠,关了三门。
祠堂里香烟绕,他们谈的不是先贤,是一部蕉武备基金管理章程》的草案——苏晏打了腹稿,李崇文润色。
条文里,苏晏特意塞进几条:“六科联署监督内帑拨款”、“户部、兵部、都察院三方会签”、“账目年终公示于市曹”。
看着是循祖制、复旧例,实是在皇室私库和军费之间,砌起一堵没见过的墙——一个独立管钱衙门的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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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暗流涌动时,高秉烛出事了。
他押着头一批稽核证据回京,在卢沟桥遇了伏。
几十个蒙面人从桥下、林子里杀出来,手黑,配合熟,目标却怪:不杀人,直扑队伍中间那几口上了三重锁的铁箱子。
高秉烛带旧部拼命挡。刀光里,他瞧出不对劲:对方招狠,却总在要命的地方收手。
这是抢东西,不是灭口。
电光石火间,他有了主意。
跟一个刺客过招时,故意露个破绽,惊叫一声“失足!”,整个人翻下石桥,砸进冰冷的永定河。
刺客们以为得手,稍一分神。
高秉烛却在水下潜游,像条鱼,绕到他们背后。
他摸出防身的鱼叉,猛地破水而出,叉尖“噗”一声,刺穿领头那饶护心镜。
冰冷的铁尖抵着皮肉,死亡的气息瞬间冲垮对方意志。
“!谁派的?要干什么?!”高秉烛声音像河底的冰。
那人疼得脱口而出:“只奉口令……拖到月底,自有人收场!”
“月底”……
高秉烛眼神一厉,制住这人,和部下迅速收拾了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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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京,他立马带着俘虏和口供密报苏晏。
陈七连夜审,很快查明:这领头的,是内库一个守库太监的远房亲戚。
线索不多不少,刚好指向内库。
苏晏看着供词,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他没把人证物证交给稽核组,也没通知通政司或刑部。
他让陈七把人捆结实,连着按了血手印的口供,塞进一口箱子,趁夜直接送到了瑶光郡主府上。
这张牌,得在最要命的时候,由最想不到的人打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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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后,风雨欲来。
一纸密诏,把苏晏叫到勤政殿偏阁。
这里没仪仗,没史官,连太监都屏退了。
皇帝一身常服,脸带倦容,眼睛却像鹰一样锐。
他指着御案上摊开的《武备基金管理章程》草案,声音低沉,像殿外滚的闷雷:
“苏晏,你这是要架空朕?”
苏晏撩袍跪倒,叩首。
他没抬头,也没辩解一个字。
殿里静得吓人,只有烛火“噼啪”轻爆。
很久,他沉稳的声音响起,字字清楚,砸在地上:
“臣不敢。臣只是想让这笔军饷——甭管今儿,还是一百年后,都能一文不少,按时发到戍边士卒手里。”
这一刻,他不是跟皇帝争权。
他是替身后那片江山,替千万将士的明,讨个公道。
殿外,一道闪电撕破,雷声轰鸣。
皇帝久久盯着伏在地上的苏晏,眼里神色变了好几轮:猜疑、怒意、挣扎……最后,化成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和松动。
很久,他挥挥手:“退下吧。”
苏晏再叩首,慢慢起身,躬身退后。
就在他要退出殿门时,皇帝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股复杂的情绪:
“明儿午时,内阁会推个‘新政参议’,专管这次弊案和章程后续……你,愿去吗?”
苏晏脚步顿了顿。
他没回头,只深深一揖。
走出殿门,冰凉的雨点打在他发烫的脸上。
他仰头看乌云压顶的,嘴角轻轻一扬,低声自语:
“火种埋土里了。就等,风来。”
这道设“新政参议”的口谕,像阵无形的风,半个时辰就刮遍了紫禁城,又迅速卷向外朝各衙门。
夜深了。
消息传到翰林院时,西边一间僻静别院的窗纸上,“嚓”一声,亮起一豆灯火。
几个人影静静坐在那儿,背光长长地投在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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