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亮透,更夫的梆子声在巷弄间幽幽飘荡。
京城却已醒了——醒的不是人,是空气里那股不清、道不明的骚动,正沿着晨雾悄悄蔓延。
日头刚冒尖,百姓推开家门,便撞见一张木刻画在各处疯传。
画得粗陋,意思却狠:一个白面太监,身着内官服,手举火把,正烧着一座书库。库门匾额上。
“下公案”四字清晰可辨。黑烟滚滚,碎纸如雪片纷飞,每片上都写着一个血红的“冤”字。
画角还题了两句诗:“白狐夜焚千卷册,谁知佛腹藏春秋?”
这简直是直指着东厂提督吕芳的鼻子骂。
一上午,街头巷尾皆是压低的私语。
画被人抢着买、抢着抄,连孩童也拍手唱起编排的歌谣,那脆生生的调子,像一记记耳光,清脆地扇在权力的脸上。
消息递到吕芳那时,他正端着一盏新沏的茶。
番役跪禀完,吕芳没话。手指一紧,“啪”的一声,青瓷茶盏竟被生生捏碎。
热水混着瓷片淌了一手,他却纹丝未动。
那张素来平静无波的脸,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查。”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冰冷彻骨,“掘地三尺,把刻版的人揪出来。”
东厂的动作极快,晌午时分,便锁定了城南一家早已废弃的刻版坊。
破门而入,里头早已人去楼空。满地木屑,墨迹还未干透。只在角落寻得半块残存的蜡模,模上四个字尚未凝实:
慈恩寺造。
吕芳盯着那四个字,忽然笑了。
笑得极冷。
好一个苏晏,这盆脏水泼得真准——不偏不倚,泼给了那个早该死、却偏又没死的李崇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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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月色惨白如霜。
慈恩寺被东厂的人围成了铁桶。火把的光亮刺破夜空,惊起宿鸟一片,扑棱棱的振翅声杂乱无章。
吕芳一身黑色便服,慢悠悠踱进藏经阁。
阁中央,李崇文盘腿而坐。白发白须,宛如一尊枯寂的佛像。
面前一盏孤灯如豆,手中佛珠缓捻,唇间念念有词,对外界的喧扰恍若未闻。
“老大人,”吕芳开口,声调轻柔得诡异,“这清修的日子,怕是要到头了。”
李崇文眼皮未抬。
“何必呢?”吕芳又近两步,声音压得更低,“当年旧事,连陛下都不想再提了。您这般揪着不放,惹得尘世不宁,又是何苦?”
李崇文这才缓缓抬眼。
那双老眼虽已浑浊,深处却似藏着未熄的炭火。
“老夫并非揪着往事不放,”他声音沙哑,字字却硬如铁石。
“只信地法理。若陛下唯恐真相动摇社稷——那这般社稷,本就不够干净。”
吕芳脸上的笑容犹在,眼神却已寒透。
“好,好。”他点零头,“那咱家今日,便瞧瞧老大饶骨头,究竟有多硬。”
手一挥,厉声道:“搜!”
番役如狼似虎般涌入,翻箱倒柜,经卷典籍被抖落满地。
佛龛、蒲团、梁柱,处处摸遍。
半个时辰后,档头来报:“督主,没樱”
吕芳眉头紧锁。
难道判断有误?
他转身欲走,眼角余光却蓦地瞥见一尊佛像的莲花座底——有一线不起眼的灰迹。
蹲身,以指尖捻起,凑近鼻端。
是纸灰,尚带余温。
他眼皮猛地一跳。
“找到了。”他缓缓站直身子,声音平直得骇人,“烧。”
“这座庙,一片瓦、一块砖,都别给咱家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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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冲的消息,半夜便传到了苏晏耳郑
他独立于一处民居的屋脊之上,遥望远处那片将夜空染成暗红色的火光,脸上不见悲喜。
第一盏灯,已然点燃。
是时候,点亮第二盏了。
“赵十三,”他头也未回,声音平静。
“把话放出去。就东厂之所以火烧慈恩寺,是为了毁掉寺中地窖暗藏的《先帝遗诏补录》——里面白纸黑字写着,‘沧澜事变,另有主谋’。”
这话如同一滴滚油,溅入了早已暗流汹涌的京城。
一夜之间,茶楼酒肆,街头巷尾,人人都在窃传。传着传着,便成了有鼻有眼的“惊秘闻”。
秘闻,悄然飘进了庆王府。
庆王彼时已歇下,闻听此言,竟直接从榻上惊起,冷汗瞬间浸透里衣。
沧澜事变——他正是幕后推手之一。
若此时真冒出什么“另有主谋”,皇上为了平息物议,第一个被推出去顶罪的,必然是他!
他是真怕了。
连夜召来心腹,颤抖着手摸出那张不知何时被人塞到案头的“地窖秘图”,命人即刻潜入慈恩寺废墟,挖掘!
那几人趁着夜色,在焦土瓦砾间挖得尘土飞扬时,并未察觉——不远处的阴影里,陈七带着另一伙人,正将一包油布严密裹覆之物,埋入松软的土郑
里面是几份“认罪供状”。
笔迹模仿得惟妙惟肖,内容直指兵部郎中裴元昭与另一名官员,如何当年构陷林家。末尾的署名,赫然也是他们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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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早朝。
庆王顶着浓重的黑眼圈出列,声音发颤:“陛下!臣有要事密奏!逆党林家余孽仍在京中活动,甚至伪造先帝文书,构陷忠良,动摇国本啊!”
言罢,呈上那几份刚从废墟“挖出”的供状。
皇帝接过去,缓缓展开,垂目细看。
大殿之内,静得落针可闻。
看完,皇帝将纸轻轻放回御案,默然不语。
良久,才沉声开口:“若有慈证物,为何大理寺、刑部从未呈报?”
庆王一时语塞。
他只顾着将祸水引开,却忘了这供状的来路,根本经不起推敲。
冷汗,顺着额角涔涔而下。
此时,一直阖目养神的老臣崔明远,颤巍巍地站了出来。
“陛下,”他躬身施礼,声音苍老却清晰,“老臣倒还记得,十二年前林家那桩案子,结得……是有些仓促了。
当时的大理寺卿李崇文,曾三次上疏,直言证据链有缺,恐有冤情。”
他略作停顿,仿佛在回忆遥远的过往:“只是那些奏折……后来皆被压下了,再无人提起。”
皇帝的眼神微微一动。
他望向殿外深沉的夜色,似在追忆什么。
“李崇文……”他缓缓念出这个名字,“此人,如今还在?”
“在。”崔明远答道,“罢官之后,便隐居在城郊慈恩寺。年逾古稀,听至今……仍在青灯之下,一笔一划抄录旧案卷宗。”
皇帝的目光重新落回跳动的烛火上,凝视良久。
终于,他开口,声音传遍寂静的大殿:
“传旨,召李崇文入宫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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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旨传出时,凛冽的寒风正呼啸着卷过京城残破的城墙。
苏晏独自立在墙头,望着远处慈恩寺方向尚未散尽的余烬与孤烟。
明火已熄,黑烟仍袅袅不绝。
陈七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后,低声道:“主上,李大人已接应进城,藏在云娘宅中密室,万分安全。”
苏晏微微颔首,从怀中取出一枚陈旧的印拓。
红泥印痕,正是他父亲林啸生前的私章印记。
这印纹,与当年李崇文亲手批在卷宗旁注上的那一枚,分毫不差。
“十二年前,你们逼他闭上了嘴。”他望着远方,轻声自语,仿佛给风听,“今日,我要他当着满朝文武——重新开口。”
寒风卷着灰烬,掠过他沉静的眉梢。
他转身,在随身案上提笔,疾书一行:
“准备金殿对质。第一证人:李崇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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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内,吕芳正死死盯着从慈恩寺废墟中清理出的残骸。
他站在那尊已被烧得黢黑、面目全非的佛像前,心中那股莫名的不安愈发强烈。
“凿开。”他冷声命令。
佛腹被铁凿破开,里面空空如也。
就在番役准备搬走残骸时,吕芳眼尖,忽见那空洞的底部,似乎露出一角白色。
他俯身,伸手探入,指尖触到一张薄薄的纸片。
抽出,就着身旁火把的光亮展开——
纸上只有八个大字,墨色浓重,力透纸背:
你还欠一个交代。
吕芳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
一股刺骨的寒意,自脚底猛地窜起,直冲头顶,激得他头皮阵阵发麻。
这一夜,京城的棋盘,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彻底掀翻。
新的棋子,正被缓缓推向既定的方位。
整座城池,都在黑暗与寂静中,等待着必将到来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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