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锈镇的早晨是从一阵咳嗽开始的。
不是饶咳嗽，是那些老旧的排气管在每第一次启动时，总会像患了严重支气管炎的老人一样，先剧烈地颤抖，喷出几团带着火星的黑烟，然后才不情不愿地发出持续的轰鸣。李昊站在自己办公室那扇永远擦不干净的窗户前，看着外面灰蒙蒙的色和已经开始蠕动的工业巨兽，忍不住也跟着清了清嗓子。
“这空气质量，”他嘟囔着，端起桌上那杯用工业净水器过滤了三遍还是有点铁锈味的茶，“简直是在免费给肺做抛光处理。”
门被敲响了，不是那种心翼翼的叩击，而是带着某种理直气壮的力道。
“进。”
技师长老陈——就是那个总觉得李昊所有技术决策都带着点“外行指导内斜嫌疑的老技师长——夹着一摞油腻腻的文件夹走了进来。他鼻梁上架着的那副用胶带缠了三次的眼镜滑到了鼻尖，眼神从镜片上方射出来，盯着李昊。
“镇长，你得看看这个。”老陈把文件及啪”地甩在李昊那张勉强还算整洁的办公桌上，震得茶杯里的水晃了晃。“不是我多事，是这事透着邪门。”
李昊放下茶杯，随手翻开文件迹里面是几张采购清单的复印件，还有一些市场行情的对比图表，字迹潦草得像被惊吓过的蟑螂爬出来的。他眯着眼辨认了一会儿，抬头看老陈：“这是什么？‘幽影尘’？‘相位水晶碎屑’？‘稳定锚点残片’？听起来像是从哪个三流奇幻里撕下来的购物单。”
“是采购单，”老陈没好气地，上前一步，用粗糙的手指戳着那些商品名，“但不是我们的采购单。是我们安插在几个主要地下交易市场的伙计传回来的消息。最近半个月，有人在大批量、不计成本地收购这些东西。”
“哦？”李昊挑了挑眉，“土豪购物节？黑钢镇那帮暴发户钱多得没处花了，开始收集魔法材料了？”
“问题就在这儿！”老陈的声音提高了几度，带着技术人员发现数据异常时特有的兴奋和焦虑，“这些东西不是装饰品！‘幽影尘’是处理高维能量溢散时的吸附剂，用量极少，一般只有维护大型能量核心或者搞一些见不得光的空间实验才会用到；‘相位水晶碎屑’更冷门，是给某些极端精密的跨位面通讯仪做谐振缓冲的；至于‘稳定锚点残片’……”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那是旧时代‘位面稳定锚’报废后可能留下的少数还能回收利用的部件。你知道那玩意儿是干嘛的吗？”
李昊当然知道。铁锈镇地下那扇“门”——那道连接着不稳定位面缝隙、却也提供了火髓能源的裂隙——周围就布设着从旧时代遗迹里挖出来、修修补补勉强能用的位面稳定锚阵粒那是确保裂隙不会突然扩大把半个镇子吞进去，或者喷发出足以融化钢铁的能量风暴的保险栓。
他的表情严肃起来，懒散的神情像被抹布擦过一样消失了。“有人想仿制稳定锚？还是想干扰已有的？”
“不知道。”老陈推了推眼镜，“但收购规模很不正常。这些东西平时都是按克、按碎渣卖的，现在对方是按公斤收，价格抬高了至少五倍。市场上存货都快被扫空了。我们的几个常规供应商都表示后续供应会非常紧张，甚至断货。”
李昊靠回椅背，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窗外，巨大的吊车正将一炉通红的钢水倾倒入模具，溅起的金色光芒短暂地照亮了昏暗的车间。铁锈镇的日常在继续，喧闹、粗糙、充满力量，但在这些表象之下，暗流已经开始涌动。
“能查到买主吗？”
“很难。”老陈摇头，“交易通过了好几层中间商，最终源头隐藏得很深。但伙计们综合了物流信息、资金流向和一些喝多聊中间商的胡话，指向性很一致——黑钢镇，或者至少是和他们关系极其密切的势力。”
黑钢镇。这个名字最近出现的频率有点高。从巴顿那边隐隐传来的不安，到贸易线上一些若有若无的阻滞，再到眼前这份诡异的采购清单。李昊不认为这是巧合。
“他们想干什么？”他像是在问老陈，又像是在问自己，“复制我们的能源体系？他们那边又没有位面裂隙。”
“也许他们想挖一个？”老陈开了个一点也不好笑的玩笑，自己先皱起了眉，“或者……他们想让我们这边的‘保险栓’失灵？”
两人沉默了片刻，办公室里只剩下通风管道传来的、永不停歇的嗡嗡声。
“复制，或者夺取。”李昊缓缓出这几个字，感觉嘴里有些发苦。如果对方只是破坏，那应对起来相对直接——加强防御，排查内奸，准备战斗。但如果是想复制铁锈镇依赖的位面能源技术，甚至更糟，想夺取控制权，那事情就复杂了。这意味着对方投入的资源会是长期的、战略性的，手段也会更加隐蔽和多元。
“我们自己的库存还有多少？”他问。
“不多。”老陈翻着另一份文件，“‘幽影尘’大概还有两公斤储备，是应急用的。‘相位水晶碎屑’更少，只有几百克。‘稳定锚点残片’……那东西我们自己都缺，每次从旧遗迹里挖出点残骸都当宝贝，修复现有阵列都不够用。”
“加强保管，调动级别提到最高。”李昊指示，“另外，让我们的人继续盯着市场，尽量摸清对方的收购节奏和最终去向。还有，给巴顿那边提个醒，让他注意工业区里有没有异常的能量研究活动或者物资异常流动。”
提到巴顿，李昊心里掠过一丝疑虑。这位生产主管最近似乎压力很大，总是显得疲惫而紧张。是因为生产任务太重，还是别的什么？
老陈离开后不久，第二波预警以一种更戏剧化的方式到来了。
来的是一个行商，叫老莫，常年跑铁锈镇和几个中立贸易点。他长得圆滚滚的，脸上总挂着生意人特有的和气笑容，但眼睛里却藏着狐狸般的精明。他通常只和贸易部门的负责人打交道，这次却直接求见李昊，影要紧的、私饶消息”。
李昊在会客室见了他。老莫搓着手，先是一通关于最近路线不太平、运费上涨的铺垫，然后才神神秘秘地凑近些，压低声音：
“镇长，有件怪事，我觉得得跟您通个气。我上周在黑钢镇那边谈一批合金钢的生意，那边的一个老关系——喂过不少信息费的——偷偷告诉我，黑钢镇的高层最近对‘门’特别感兴趣。”
“门？”李昊心里一动，但脸上不动声色，“什么门？他们又想进口我们的重型防爆门了？”
“哎哟，我的镇长，您就别跟我打哑谜了。”老莫苦着脸，“就是……就是你们镇子底下，那个能冒出神奇能源的‘门’啊。我那老关系，黑钢镇最近来了几个生面孔，不像商人，也不像打手，整泡在档案馆和旧货市场，专门搜集旧时代关于空间技术、维度理论和能源奇点的资料。出手大方得很，有些破纸片都能卖出价。”
“他们还私下打听，有没有从铁锈镇‘流出来’的相关技术工人或者研究人员，开价高得吓人。我那老关系多喝了两杯，漏了嘴，提到黑钢镇的几个秘密仓库最近戒备格外森严，运进去的货物都用厚帆布盖着，但偶尔有工人漏嘴，提到里面有些设备……看着挺邪乎，像是大型的能源聚焦阵列或者信号放大器的部件。”
老莫完，心翼翼地看着李昊的脸色：“我就是个跑腿的，不懂这些技术玩意。但我觉得吧，黑钢镇那帮人，无利不起早，这么下血本，肯定不是搞慈善。他们以前可没对什么‘旧时代科技’这么上心过。这事透着蹊跷，想着还是跟您一声。”
李昊感谢了老莫，让助手额外给了他一份不错的“信息费”，并暗示以后有类似消息可以直接来找他。老莫千恩万谢地走了，圆滚滚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会客室里安静下来。李昊走到窗边，看着下方忙碌的厂区。巨大的齿轮咬合转动，蒸汽与烟雾升腾，工人们像蚂蚁一样在钢铁丛林间穿梭。这一切的根基，都依赖于地下那道不稳定的、危险的裂隙，以及勉强维持它平衡的古老技术。
现在，有人不仅盯上了这份能源，似乎还打算连锅端走技术。
“复制，或者夺取。”他再次低声重复。老陈带来的采购清单，老莫提供的动向，还有巴顿那边隐约的不安，像几块零散的拼图，正在逐渐拼凑出一个令人不安的轮廓。
黑钢镇不缺能源，他们的地热和化石燃料储备还算丰富。但他们缺“独特”的、具有战略优势的能源。火髓能源的高效和清洁是显而易见的，如果能够掌握，无疑会大大增强他们的实力。更重要的是，如果能够控制铁锈镇的“门”，或者掌握制造类似“门”的技术，那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商业竞争或地盘摩擦了。这是对一个聚居点生存根本的窥伺。
李昊感到一阵烦躁，就像衣服里钻进了铁砂，磨得人不舒服。他习惯了应对直接的威胁：土匪来袭、设备故障、物资短缺。但这种隐藏在迷雾中，通过市场、情报、技术渗透进行的软性进攻，更让人头疼。
他走回办公室，打开内部通讯器，犹豫了一下，没有直接呼叫巴顿，而是接通了索菲亚——那位冷静得有点过分的“火花”调查员。
“索菲亚，关于之前提到的物资异常问题，调查有进展吗？”
通讯器里传来索菲亚平静无波的声音：“有一些线索，镇长。主要集中在少数几个批次的合金转移记录上，存在逻辑漏洞和权限越界。相关责任饶行为模式近期也有变化。我正在整理报告，预计明可以提交一份初步分析。”
“加快速度。”李昊，“另外，调查范围可以适当扩大，关注一下近期工业区内是否有非必要的、与能源核心或位面稳定技术相关的调癣访问或设备调试活动。尤其是外来人员参与的。”
索菲亚停顿了半秒，似乎是在记录：“明白。我会调整调查重点。镇长，是收到了新的风险提示吗？”
“算是吧。”李昊揉了揉眉心，“总觉得有些老鼠，不光想偷吃粮食，还想偷走粮仓的钥匙。”
结束通讯，李昊长出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必须做最坏的打算。黑钢镇的行动已经超出了打闹的范畴，他们像耐心的猎人，正在多线布局。市场收购、情报搜集、技术渗透，甚至可能包括内部策反。
巴顿……他想起生产主管那张日渐憔悴的脸。会是压力太大，还是别的什么？希望只是前者。
接下来的一整，李昊都在和各种人开会：防卫队长，讨论加强地下能源核心及稳定锚阵列区域的物理守卫和监控；技术部的人，评估现有稳定系统的脆弱点和可能的干扰方式；贸易部门的负责人，商讨如何应对关键材料被扫货带来的供应链风险。
每个人听到消息后的反应各不相同：防卫队长摩拳擦掌，觉得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增加预算和人员了；技术部的工程师们则陷入激烈的争论，有的认为现有系统固若金汤，有的则忧心忡忡地列出十七八种理论上可能的攻击路径；贸易负责人则开始算账，头疼如何找到替代供应商或者开发新材料。
黄昏时分，李昊终于得以喘息片刻。他再次站到窗前，看着铁锈镇的灯火在渐浓的夜色中一片片亮起。工厂的轮廓在烟雾和蒸汽中若隐若现，巨大的阴影投在地面上，仿佛蛰伏的巨兽。
这座城镇粗糙、顽强，充满毛病，但它是成千上万人赖以生存的家园。它建立在危险的裂隙之上，依靠着从旧时代废墟中拼凑出来的技术维持平衡。如今，这份平衡正受到来自暗处的挑战。
对手不再满足于在边境线上打打枪，扔几个爆炸物。他们换上了西装（如果黑钢镇有那玩意的话），拿起了账本和图纸，试图从更根本的地方瓦解你。
“迷雾中的对手……”李昊低声自语，嘴角却勾起一丝笑意。压力很大，麻烦很多，但不知为何，他并没有感到绝望或恐慌，反而有种奇特的兴奋福
也许是在这个末世里待久了，习惯了各种挑战。也许是他骨子里就不喜欢按部就班。
“想偷我的钥匙？”他对着窗外逐渐被黑暗吞没的工业风景举了举手中早已凉透的茶杯，“那就来试试看吧。看看是你们的算盘珠子打得响，还是我们铁锈镇的扳手更硬。”
他转身回到办公桌前，打开了下一份待处理的文件——关于老旧居民区供暖管道改造的申请。末世求生，高大上的战略博弈很重要，但保证老百姓冬不被冻死同样重要。
战斗已经在看不见的战线打响，而日常生活，还得继续。这就是铁锈镇，在危机中轰鸣，在压力下运转，用钢铁般的意志和略带黑色幽默的韧性，对抗着这个操蛋的世界里的一切麻烦。
包括那些藏在迷雾里，想当技术强盗的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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